正文 斷崖

春日,從K溫泉出發沿著山路走上一英里左右,有一處斷崖。從這裡遙遙往下望去,可以看到下方流淌著一條小溪。斷崖上有一塊天然石凳,上面並肩坐著一對青年男女,兩人正在談話。男的約莫二十七八歲,女的要比男的大兩三歲。兩人都穿著溫泉旅館的浴衣,外罩一件和式外套。

女:「腦子裡不斷冒出過往記憶的片段,卻說不出口,真叫人窒息。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那時候的事我們卻從未再說起過。今天,我突然想慢慢回憶,回顧一遍後理出個頭緒,你願意嗎?」

男:「當然可以,你忘掉的部分就由我來補充吧。」

女:「那就開始吧……我最初發現那件事,是一個晚上。那天,我與齋藤在床上緊緊相擁,臉頰貼著臉頰,他像平常一樣哭著。淚水淌過我們緊貼著的臉頰,鹹鹹的液體不停流進我嘴裡。」

男:「真討厭,我可不想聽這細節。我可不奉陪你的暴露嗜好,而且還是你和前任老公的閨房秘事。」

女:「可是這很重要呀,說起來這還能算是第一個線索。你不想聽的話,我就省略吧……齋藤抱著我,貼著我的臉哭泣時,我忽然感到奇怪。他怎麼哭得比平常更傷心,好像有什麼不同的含義。我吃了一驚,忍不住挪開臉,盯著他哭得紅腫的眼睛。」

男:「真刺激。閨房的甜言蜜語瞬間變得恐怖。那時,你在他眼中看見了深深的憐憫,對吧?」

女:「是啊。真可憐,真是太可憐了——他打心底這麼憐憫著我,為我哭泣。人的眼睛裡寫著自己一輩子的事情呢。尤其當下的心情,更是用最大號的鉛字寫在上頭。我很擅長讀懂別人眼中的情緒,所以一眼就看出來了。」

男:「看出他想殺你?」

女:「嗯,不過這當然是一種更為刺激的遊戲。即使身處這樣的社會中,我們依然時常覺得百無聊賴。兒童就算因受處罰被關進衣櫃里,也能在黑暗中自得其樂,大人也是如此。不管在多麼痛苦的境遇中掙扎,也能找到樂子,因為必須找到一些樂子。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本能衝動呀。」

男:「你要是繼續說這些廢話,天就要黑了,下面要說的還長得很呢。」

女:「你也知道他那個人的殘忍,對吧?我則相反。而我們彼此都厭倦了夫妻生活。當然,我們彼此相愛。但即使相愛,還是會覺得倦怠。這你明白吧?」

男:「我再明白不過了。請別再賣弄你們的愛情了。」

女:「所以我們想找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刺激。我總是追求刺激,而齋藤也非常明白我的想法。我隱約察覺到他似乎在計畫著什麼,但直到那天晚上看進他眼睛裡的東西,我都還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而他竟設想周全了。我大吃一驚,完全沒想到他竟會煞費周章地設計出那般陰謀。可是我也感到一股興奮無比的期待。」

男:「你在那傢伙眼中看到的深切憐憫,也許是他偽裝出來的呢。這個偽裝給了你第一條線索。那第二條線索呢?」

女:「穿深藍色大衣的男子。」

男:「那個戴著同色軟呢帽、戴墨鏡的大鬍子男人。」

女:「那個男人是你先發現的。」

男:「嗯,因為我寄住在你們家,是你們夫妻的御用小丑,還是個籍籍無名的畫家。我時間很多,經常在街上閑逛。第一個發現穿著深藍色大衣的男子在你們家附近轉悠的是我,從街角的咖啡廳老闆娘那兒聽到深藍色大衣男子刨根究底地探問你們的家庭成員和房子布局的事並告訴你的,也是我。」

女:「我也碰到那個人了。一次在廚房的小門外,一次在大門旁。他雙手插在深藍色的寬鬆大衣口袋裡,像一個影子,還是一個不祥的影子,木頭似的呆立在那頭。」

男:「起初我還以為他是小偷呢。附近人家的女傭也看到那傢伙了,還提醒過我們。」

女:「然而他比小偷要更恐怖。看見齋藤憐憫的淚水時,我腦中瞬間浮現出那個穿深藍色大衣的男子。這就是第二條線索。」

男:「第三條線索是偵探小說,對吧?」

女:「是啊,是你讓我們倆對偵探小說產生濃厚興趣的。齋藤和我對那些原本也是有些興趣的,但會像那樣絞盡腦汁地去想什麼詭計,都是受了你的影響。那時候雖說已經沒那麼瘋狂了,但在此之前的半年可是到了巔峰呢,我們每天晚上聊的都是犯罪詭計,尤其是齋藤,更瘋狂。」

男:「那個時候,他所想出來最完美的詭計……」

女:「對,是一人兩角。根據我們當時的研究,一人兩角的詭計還能分成很多種不同的類型呢。你還整理成一張表了,現在也還帶著吧?」

男:「我留那東西做什麼?不過我還記得,一人兩角的種類共有三十三種,有三十三種不同的形式。」

女:「齋藤說那三十三種當中,製造一個虛構人物的詭計最高明了。」

男:「假設有個人企圖謀殺另一個人。可能的話,兇手最好在下手的一年以前就創造出另一個自己。利用假鬍子、眼鏡、服裝,進行非常簡單但巧妙的喬裝,搖身一變成了另一個住在遙遠地點的人物,讓虛構人物在這個地方不斷露面,被人們熟知,也就是讓他過雙重生活。在真正的自己謊稱工作外出的時間裡,虛構人物待在家裡;虛構人物假裝上晚班的時間裡,真正的自己就待在家裡。只要偶爾讓某一方外出旅行,偽裝起來就能更輕鬆。找到最佳時機,讓虛構人物殺人,而在下手之前與之後,讓兩三個人目擊到虛構人物的身影,以便讓人認定兇手必是虛構人物。目的達成之後,虛構人物就這樣憑空消失。喬裝的物品或就地燒毀,或綁上重物沉入河底。而虛構人物住的住宅,永遠等不到主人回來,主人從此下落不明。而真正的自己則若無其事地繼續原來的生活。這本來就是不存在於這個世上的人所犯的罪,找不出兇手,這就是所謂的完美犯罪。」

女:「他說這是各種犯罪詭計中最完美的一種,喋喋不休地說著,對它狂熱得近乎可怕,連我們都被他說服了,所以我一直沒忘記那個虛構兇手的詭計。再說,還有日記這東西呢。他預期我會去找,把自己的日記都給藏起來。藏在非常隱秘的地方。可是那日記原本就要讓我看的,裡頭並沒有寫下多少心底的秘密。就連後來的那個女人,也一個字都沒提及。」

男:「他就想要那欲蓋彌彰的效果呢。校正中有一種訂正方法,像是古時候的文書,為了看到原本的字句,只在上頭畫上一條線。只要想看,就能看到刪除線下的字句。我們寫信的時候也常這樣,明明是要刪除一個句子,卻故意刪得不徹底,讓人看得出來,因為刪掉的部分其實才是最想讓對方看到的內容。他的日記用的就是這種手法,他料准了那種欲蓋彌彰的效果。」

女:「我讀了他的日記,上頭寫了好長的論文,是虛構兇手詭計的論文。他寫得很棒。內容提到製造虛構人物的樂趣。他的文筆很好呢。」

男:「我知道了,就別緬懷過去了,快接著往下說吧。」

女:「呵呵,這樣三條線索都齊了。憐憫的淚水、深藍色大衣的怪人、對虛構殺人詭計的讚美。可是如果缺少第四條線索的話,還是無法完成。也就是動機。動機是那個女人。這一點他甚至連日記里都沒提起過。因為要是把這件事也寫上去,就成了一場戲,就沒那麼刺激了。他真是慎重得叫人氣憤……女人的事,是你告訴我的。但我也隱約察覺到了。他的眼底時不時閃過一位年輕女子的身影。還有我們在床上相擁時,他身上會飄來一股不屬於我的淡淡的女人香……」

男:「到此為止……也就是說,把這四條線索放在一起,便是他創作的這齣戲劇腳本的概要了:透過假意隱瞞,讓你察覺那個女人的存在;流下憐憫的淚水,表現出雖然同情你,但為了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你會是一塊絆腳石,若與你分手,生活又立刻陷入困頓中,所以齋藤離不開你——那傢伙說他給朋友的公司幫忙,每天上班,但拿回來的薪水卻沒多少,只能算打發時間罷了。你雖然與齋藤結了婚,但沒有放棄你的財產。你過世的父親戰後發了一筆橫財,你一直把他留給你的遺產牢牢抓在手裡,沒有讓它成為夫婦共有的財產。那傢伙雖然從你手裡獲得大筆零用錢,但那財產的本金他卻一個手指頭都碰不到。因此如果他想違背你的意志,將這筆財產花在和別的女人享樂上,就只有殺掉你這一個辦法了。他與你有婚約,而你又沒有親人,你的財產將全部落到那傢伙的口袋裡。這就是殺人動機。」

女:「當然,是刺激遊戲的動機。」

男:「是啊。但即使是真正的犯罪,這個動機也無可挑剔。而殺人手段就是他所讚美的製造虛構兇手……首先讓周圍很多人都目擊到穿深藍色大衣的男子,再以那身打扮潛入你的卧房,殺害你之後讓虛構兇手永遠從世上消失。深藍色大衣男子消失後,齋藤回到家裡,發現你陳屍家中,放聲驚呼——計畫便是如此。」

女:「嗯,他就是這麼誤導我,讓我心生恐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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