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詐師與空氣男 宇宙神秘教

那以後過了四年,戰爭結束都三年了。

戰爭末期,我在東京待不下去,到鄉下的母親家避難,在那裡應召入伍,被派往中國北部。雖然才三個月左右我就因病被遣返,但我經歷了外地的戰爭。空氣男在軍隊中的遭遇是多麼悲慘,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戰爭果然可以改變一個人,加上母親的房子及微薄的積蓄也在戰爭中化為烏有,為了糊口,我不得不開始工作。戰敗後一年多,我帶著母親來到滿目瘡痍的東京求職,被聘為三流報社的記者。不是一流報社反而特別有意思,我十分享受我的記者生活。

戰後,新興宗教突然在社會上大行其道。一天,社會部部長命我採訪其中一個被稱為宇宙神秘教的總部。我帶著攝影小組,前往宇宙神秘教位於澀谷穩田的總部。

總部之宏偉叫我訝異。主建築有一個彎曲誇張的大屋頂,融合了寺院與神殿的風格,本殿達五十張榻榻米大,純白木頭的芳香和嶄新榻榻米的氣味令人神清氣爽。

我們向櫃檯人員模樣的白衣男子告知了來意,先被帶到本殿。前方有一個高出一段的檯子,兩側垂掛著青綠色的帘子。

大廳中坐著上百名信徒,都等著帘子捲起的那一刻,以拜見教主的尊容。信徒中老人佔了多數,但也有像是上班族的年輕男子,或打扮華美的婦人。老年人里甚至還有留著八字白鬍、一副舊式將軍打扮的人。我和攝影師並排坐在最前列。

不一會兒,傳來「噓——」的警告聲,帘子靜靜地卷了起來。

帘子里並排端坐著一男一女,男子頭戴冠帽、身著神官一樣的奇服,女子留著長長的頭髮,兩人好似女兒節宮廷人偶般並坐在一起。信徒都低垂著頭,向兩人禮拜。

一見到台上的人,我差點兒沒站起身來。男的是伊東鏈太郎,女的是美耶子。這場奇遇,竟能讓我重遇原已經變成一具「腐屍」的美耶子,這樣的不可思議讓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但這並非白日夢。眼前的美耶子並非替身。我和她僅有咫尺之遙,清楚地從她眼神中看到無比的驚訝,我知道她是如假包換的美耶子本人。她的目光中充滿了各種複雜的意味。

伊東眼角的餘光也瞥見了我,不過他卻一副面不改色的鎮靜模樣。他不是那種為了這點事就將情緒表露於外的人。

由於事先安排好稍後採訪教主的計畫,到時候盤問他也來得及。但我卻忍不住,立刻思索起美耶子還活著的不可思議,努力想找出自己推理中的錯誤。

教主語氣沉穩地講起道來。伊東是個雄辯家,講起道來純熟老練。信徒們偶爾深深頷首,凝神傾聽著。

宇宙神秘教這故弄玄虛的新宗教,教義是宇宙、萬物、人類乃至個體都是神秘的,人能透過這些無法意識到的神秘力量來解決困難,獲得幸福,治癒百病。人們必須設法開發固有的神秘力量,齊心協力,創建人人皆幸福的理想國。宇宙神秘教團的主旨就在於研究出發揮神秘力量的方法,並把研究成果傳授給教徒,並訓練至隨心所欲地使用,以使萬人齊心前進。大致上就是如此。

教義帶有共產主義的色彩,另一方面似乎又與催眠術、降靈術有關,頗為可疑。能從中感覺得出伊東鏈太郎的特色。

講道結束後,旁邊的紙門打開了,裡頭的人搬出來三張琴,放在大廳里,三名打扮成宮女模樣的白衣紅褲裙的少女坐在琴前。接著在琴音的伴奏下合唱教團之歌。教主和教主夫人也張大了嘴巴一起唱。信徒們還不熟悉教團的歌曲,因此教主的男中音和教主夫人的女高音莊重地響徹整座大廳。

合唱結束以後,信徒們陸續回去了,我被帶到裡面的教主起居室。照片在這之前大致都拍好了,因此我讓攝影小組先回去,獨自留下。雖說是起居室,一邊仍設著祭壇,是一個十疊大的房間,伊東換上白綾布便服,裝模作樣地坐在兩張縐綢大坐墊疊起來的墊子上。夫人的房間不知是否在別處,沒看見美耶子的身影。

一名身著白衣的年輕徒弟送來茶點。伊東說:

「我有些話要私下和這位先生談,你先去別處。紙門就這麼開著吧。」

待弟子離開後,伊東掀開白綾衣物的衣擺,盤起腿坐在墊子上。

「報社記者——你選了個奇怪的職業呢。不過咱們都變了。」

他的口氣很親切,這著實令我摸不著頭腦。

「採訪前,我並不知道教主是你,如果知道的話情況就不同了。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我忘了四年前的羞恥,坦率地表示。

「那時,你認定我犯了殺人罪,對吧?」伊東開門見山。

他的語氣讓我如夢初醒,瞬間悟出了一切。

「原來,那是你編出來的謊話嗎?」

伊東露出了過去那梅菲斯特式的笑容:

「咦,難道你一直深信不疑嗎?」

「喂,伊東,不只是雙重底,竟然是三重底嗎?你實在是太高深莫測了。」

「這就是惡作劇大師最拿手的把戲,沒辦法呀。」

「那全都是演的嗎?」

「只有一點除外。那一點,我和美耶子都做錯了。你們的關係沒有必要進展到那地步,到前面一些的階段就行了。就算只到那個階段,我還是很有可能因為誤會你們而進行復仇。但是在那之後,美耶子完全重回我的懷抱了。她只是一時鬼迷心竅罷了。但她現在依然對你心懷好感——在不會重蹈覆轍的範圍內。」

我深受打擊,不過伊東絕不可能是在撒謊或虛張聲勢。如果美耶子對伊東心懷抗拒,她應該不會配合演出自己看起來是替身的模樣來。

「那麼,假裝是替身,在二樓的窗戶揮手,也是美耶子在演戲?」

「嗯,那傢伙的演技竟意外高超呢。她還特地化了妝,讓人懷疑她可能是別人。」

這中間經過了時局激烈動蕩的四年。即使如今聽聞了真相,事到如今,我也無法恨美耶子。但此時我腦海中湧出了一個疑問:

「那麼,你打一開始就設計了這場一波三折的惡作劇嗎?美耶子親近我、對我曖昧的態度,也都是你們夫妻聯手計畫的嗎?」想到這裡,我的語氣禁不住激動起來。

「這是我一生一次的大惡作劇啊。你是這場惡作劇中最合適的主角空氣男。無意間,你主動接近我。我給你上了一課,然後一步步計畫,一點點訓練你,那場惡作劇幾乎是圓滿的。

「為了這場大惡作劇,就算與俱樂部的同伴絕交、廉價拋售我喜愛的房子,都算不了什麼。真正的惡作劇大師就像藏書狂一樣,願意為了惡作劇付出任何代價。

「只有一件事我覺得很遺憾,也就是這場大惡作劇沒有更大地擴散開來,沒有讓社會震驚。戰爭中的混亂使得警方和報刊都沒有餘力關注這宗殺人命案。這也難怪,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是推斷,找不到一個實際的物證。

「我也曾想過是否該留下證據。比如從醫院或大學解剖教室偷出年紀、體格與美耶子相仿的女性屍體,套上美耶子的衣物後埋起來。只要等到屍體的外貌和皮膚特徵看不出來以後,再安排你們把它挖掘出來就行了。但我沒那麼做,因為我不想被冠上偷盜屍體的罪嫌。我無論如何都要避免真正的犯罪活動。因為一旦牽扯到犯罪,那苦苦思索出來的惡作劇也會失色不少。

「若在平時,我一定會遭到警方通緝,最後落網。但就算遭到逮捕,我也無須害怕。因為我除了惡作劇以外,什麼都沒做。你們認為的被害人美耶子就在我身邊,一直與我恩愛地生活在一起。」

我徹底不記得自己被耍了一番,對眼前這個惡作劇瘋子的話佩服得五體投地。再也沒什麼可懷疑的了,那只是一個打一開始就精心策劃的複雜惡作劇罷了。

此時,隔壁房間傳來摩擦榻榻米的聲音,美耶子走了進來。後面跟著兩名穿著緋紅和式褲裙打扮成宮女的女子,她們各捧著一個帶腿的小餐幾。

美耶子隨意地束起頭髮,臉上化了淡妝,換上件普通些但依舊十分華麗的和服。她端正地跪坐到我面前,雙手扶地,一語不發,恭敬地行禮。當她再次抬起頭時,眼裡寫滿了羞恥與謝罪。她還是和過去一樣美,一樣迷人。

「平常她總穿著教主夫人的特殊便服,今天你來了,她特地盛裝打扮了一番呢。」

伊東故意打趣道,還毫不客氣地瞪了我一眼。但我知道他並沒有惡意。

我面前的餐桌上擺著酒瓶。美耶子拿起酒瓶替我們兩人斟酒。她雖然笑容可掬,卻不發一語。

「我的教義里並不禁食酒肉。有一名信徒竟贈給我滿滿四大桶酒,這可是好酒呢。」

想不到時隔多年後,今天能重新和他交杯換盞。以前喝的都是洋酒,但日本酒更讓人覺得親切。

「所以你現在成了教祖大人啊。宇宙神秘教,真走運呢。」幾杯酒下肚,我的心情平和多了。

「要普度眾生,名號當然要誇張些才能吸引教徒。不可思議的是,我們這個教團的發展是一日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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