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詐師與空氣男 眼睛與牙齒

然後,我們被引到書房。房間很寬敞,四周牆壁上堆滿了國內外的書籍,我們各自坐在安樂椅上,抽著煙繼續閑聊。

已經九點半了。

伊東一轉大書桌前的旋轉椅子,招呼眾人:

「先前我一直故意不說,現在讓我來介紹今晚的客人吧。就是這位義眼先生,他姓蓑浦……」

蓑浦笨拙地站了起來,環顧眾人,生硬地行了個禮,但並沒說什麼。現在他戴上的已經是普通義眼,而不是剛才那種有花紋的義眼了。

「我是最近才認識蓑浦先生的。他原本是軍人,前半輩子非常不幸。他在偵探小說中尋求慰藉,因此對於惡作劇也有莫大的興趣。我說的『有趣的玩意兒』,同樣得請蓑浦先生來展示。他會欣然允諾的,也是因為他和我們一樣,十分理解惡作劇的精髓。我想開場白就到此為止。

「那麼,蓑浦先生,請你先到卧房去歇息片刻。我想你需要一些幫助才能夠安歇,我會派女傭去幫忙。請別忘了我們剛才說好的步驟。因為這場惡作劇需要非常高超的演技。」

蓑浦聞言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各位,我先失陪了。」

說完,他拄著手柄光滑的木手杖,步伐機械又笨拙,慢慢地走出房間。

「好了,各位,我們要前往觀眾席了——就在二樓蓑浦先生卧房隔壁的房間。先提醒大家,蓑浦先生演出的時候,不管發生了多麼奇怪的事,都不可以出聲,連咳嗽也不可以。要安靜得像待在墳墓里一樣,知道了嗎?好了,請別發出腳步聲,隨我過來。」

我們在伊東夫婦的帶領下排成一列,靜悄悄地走上二樓。

二樓只有兩個房間。一間是伊東夫妻寬敞的卧房,另一間就是隔壁的客房。

我們跟著伊東夫婦靜靜地溜進了較大的卧房。兩個卧房之間有一道門,平常是鎖著的,但這天晚上門卻大敞著,上頭掛了一條粗眼花邊帘子。

這些細節我是過了一會兒才發現的,一開始我只是驚訝於房間不可思議的安排。伊東故意熄掉較大間卧房的電燈,我們必須摸索著前進。

一片漆黑當中,四個人被伊東夫妻牽著,躡手躡腳地走到方才提到的門旁。我的手很偶然地被夫人握著,這還是頭一次。我全身彷彿竄過了一股電流,她的手又軟又光滑又冰涼。僅僅是在黑暗中與美人交握雙手,就讓我的心雀躍不已。我實在沒有勇氣回握,只能乖乖地順著她的牽引跟上前去。

和蓑浦房間僅一簾之隔的門旁邊放了三把小椅子。伊東夫婦和我肩並肩地坐在椅子上,其他三個人,肩並肩地坐在我們前面的地毯上。這裡就是伊東說的觀眾席。

我們面前垂掛著一片長達地板的粗眼花邊帘子。隔著那塊簾幕,蓑浦的卧房看得一清二楚。因為門外一片漆黑,而房裡亮晃晃地點著燈,那一頭的人是完全看不見這裡的。

我們屏氣凝神,鴉雀無聲。我先前曾經有過類似的體驗。那是我出席一場可以滿足偷窺癖好聚會的時候,五名成員悄悄躲進隔壁的和室房間,當時恰值夏日,我們從簾門的隙縫間屏息偷窺了一場表演。

這番聯想更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情緒瞬間變得怪異無比,心裡五味雜陳。

我心中之所以五味雜陳,還有另一個理由。不知是有意還是碰巧,美耶子就坐在伊東與我的中間。一般來說,美耶子應該要坐在伊東的另一側,避免與我身體接觸,但她卻沒這樣做。

好一陣子,我被這件事攪得心猿意馬。在這種場合中,美耶子是依誰的意思坐的呢?是順從丈夫無言的意志,還是聽從了自己的意思?若是前者,那個老謀深算的伊東為什麼這麼安排座位?若是後者,美耶子為什麼要與我相鄰而坐?無論哪一種,我都難以理解。

可是我也不能只想著這件事。因為簾幕另一頭,「有趣的事」已經開演了。

明亮的燈光下,蓑浦端坐在床鋪旁的椅子上,面朝我們。蓑浦的身體即使是坐著的時候,依然隱約散發出一種笨拙的氣息。那異樣的感覺不斷地激起我們的好奇心。

此時女傭阿繁走了進來。她原本被打發到別處辦事,才剛回來。感覺這場偷窺的機關是伊東夫婦兩個人單獨安排的,女傭完全不知情。

阿繁年約二十,是個體格健壯的鄉下姑娘。那渾圓泛紅的臉龐透著天真無邪,討人喜愛,使得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年輕。阿繁一個多月前剛來到這個家,對主人夫婦奇怪的性格、愛好以及我們俱樂部的情況似乎並不知道。

阿繁走進蓑浦的卧房,行了個禮,扭扭捏捏地開口了:

「夫人……吩咐我來幫忙……」

蓑浦簡短地回答:

「嗯,我手腳不方便,需要人幫忙……你先用那邊洗手台的杯子裝半杯水過來。」

卧房的角落安裝了陶瓷洗手台,上面倒扣著個杯子。阿繁照吩咐倒了水,拿回蓑浦旁邊。

蓑浦接下杯子後,右手手指用力掐進左眼窩,挖出義眼放進杯子里。碗狀的眼珠子瞪著天花板,在杯中詭異地沉沉浮浮著,那景象從這裡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蓑浦將杯子擺到小几上,這次一樣用右手抓住梳分得很漂亮的濃髮,猛地從頭皮上扯下來,那竟是假髮。底下露出一顆閃閃發亮的光頭。

女傭阿繁嚇得魂飛魄散,雙目圓睜,直盯著這詭異的光景。

「再幫我拿一個杯子裝水……」蓑浦將假髮同樣擺到小几上,笑著吩咐。

幸好洗手台上還倒扣著一隻杯子,阿繁用它倒了半杯水。

蓑浦用右手指了指,讓阿繁把杯子擺到裝著義眼的杯子旁邊後,將那隻手伸進嘴裡,分兩次將假牙都掏出來,放進杯子的水裡。上下齒列在水中以恐怖的角度咬合在一起。

拿下全副假牙後的蓑浦的嘴巴像荷包一樣癟了下去,人也彷彿老了好幾歲。沒了假牙的支撐,他整張臉就像被擠扁了似的,變得一片平坦。

接著蓑浦站了起來,脫掉外套和長褲,褪下襯衫,只剩下襯衣和襯褲又坐回到椅子上。他脫衣服的時候,有了一段類似中場休息的短暫空暇,因此我得以留意自己的周遭。

我一邊的大腿外側與美耶子的大腿緊貼在一起,熱得幾乎發汗。這也是我的第一次經驗,不過當時美耶子正看向旁邊,她突然轉過臉來,我們兩個人的臉差一點兒貼在一起。她溫暖的呼吸拂面而來,那氣息中有一絲說不上來的幽幽甜香。

在此之前我從未描述過我與美耶子的對話,因此讀者不太清楚其實我們已經相當親近了。當然,我們之間並沒有說起過不合宜的話。我從不曾忘記她是伊東夫人,對她的尊敬發自內心,也許是因為彼此十分親近,交談也就不那麼客套了,所以她才不介意與我緊挨著坐在一起,不經意間氣息還拂到我臉上。但美耶子十分敏感,不可能沒發現我心裡微妙的變化。儘管她對一切都了如指掌,卻裝出一副淡定的模樣,是否有什麼含意?是否想在無意中刺激我?

或許這次的回頭是無意的,她本想和我說話,卻又想起不能出聲,這才作罷。她很快就轉了回去,結果變成我對著她,視線直接落在她的側臉上。

對面房間的燈光透過布簾,朦朧地映出她面孔的輪廓。在幽光中,她的容貌神秘得叫人驚艷,美得宛如天仙或惡魔。我就像個傻子般,看著她的側臉我入了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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