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詐師與空氣男 惡作劇與犯罪

眾人又閑聊了一會兒,伊東突然鄭重其事了起來:

「現在我想上堂課。不,其實也談不上講課——我有些感想想和各位分享——就是關於惡作劇與犯罪的關係。這次測量尺的惡作劇,其實算得上是一種小犯罪,只是,我給別人惹的麻煩沒那麼大,沒有達到上訴的程度。

「看看歐美惡作劇大師的傳記,有些人的惡作劇實在太過火了。有這樣的例子:不管在倫敦還是紐約,都有高級住宅區。有人在該區內隨機抄下門牌上的住址和姓名,盡量選擇有女主人的住戶。然後以那戶人的名義向各地的知名商店訂購特別的物品。於是大的機械、卡車等,與家庭生活毫無關係的物品紛紛被送了過來。當然,男主人應該會拒絕簽收,但男主人不在家的話,女傭或許會姑且簽收下來。無論如何,住戶一定會與店主發生摩擦和糾紛。這就是惡作劇大師的目的,但這已經可以說是犯罪了。

「還有更誇張的,像是愚人節時打電話給患有高血壓的老人,編出一個謊話把他嚇得血壓猛然上升,當場腦中風死亡。那麼這已經可以算是謀殺了。

「惡作劇與犯罪之間只有毫釐之差啊。偵探小說始祖愛倫·坡寫過一篇有趣的散文《欺騙是一門精密的科學》。我想你們當然讀過這篇文章,裡頭所寫的各種欺詐方法,與惡作劇相似得幾乎難以區別,只能根據是否受到利益驅使的動機才可以區別。我們因此可以給惡作劇下一個定義,即不受利益驅使的欺詐叫惡作劇。

話說回來,這裡我要談到它與偵探小說的關係,就像愛倫·坡本身創作偵探小說,同時又研究欺詐論,這二者與惡作劇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雖然數量不多,但偵探小說中也包含了欺詐小說,而它們的手法幾乎可以說與我們的惡作劇如出一轍。其中有一個好例子。

「愛倫·坡的欺詐論中共羅列了十一種欺詐,這是其中的第八例——一個惡作劇大師親身實踐過的惡作劇。類似的惡作劇,不論歐美或日本都有。你們或許不記得了,我簡單提一下這第八例:

「有個男子到酒吧買香煙。當時的酒吧是兼賣香煙的。男子聞了聞香煙的味道表示不喜歡,退還了香煙,另外點了杯白蘭地。他喝完酒就要回去,酒保叫住他,說他還沒付錢。『你說什麼?我不是把煙退給你,點了白蘭地嗎?』『呃,可是你沒付香煙的錢。』『胡說八道,香煙我已經退給你了,不就擺在那裡嗎?我根本就沒有買,憑什麼要付錢?』惡作劇大師靠著這樣的問答,把酒保繞了個雲山霧罩,再趁機開溜了。

「相同的手法,也出現在描述美國惡作劇大師逸聞的書中,這位惡作劇大師是個有身份地位的人士。日本也有這樣的惡作劇,我記得在大阪的落語《壺算》中讀過。有一個心術不正的傢伙去了壺店,買了容量為一荷的水壺 ,假設要價一圓五十錢,他便付了一圓五十錢。於是,他拿著壺到街上繞了一圈,又回到原來的店裡,說這壺太小了,想要換兩荷容量的。他拿了定價兩倍的壺就要回去。掌柜叫住他。『喂,這大壺要三圓,你得再添一圓五十錢呀。』『胡說什麼?你會不會打算盤啊?你仔細聽好了,剛才我付了一圓五十錢,你收了,然後我再把這個一圓五十錢的壺還給你,這不就總共三圓了嗎?可是一毛不差啊。』接著兩人起了一番爭執,掌柜甚至還拿出算盤計算,但不管怎麼算都是收了一圓五十錢的現金和一圓五十錢的壺,最後掌柜雖然納悶不已,還是被哄騙了過去。

「這個故事可能出自於江戶時代的某本書。我還沒時間仔細調查,或許是《書夜用心記》、《世間用心記》 之類。可是另一個源頭應該是中國。中國有《杜騙新書》、《騙術奇談》 彙整了各種欺詐故事。

「話說回來,這麼一來,我們的俱樂部好像就成了研究並實踐欺詐的地方了。不,不只是欺詐,就像我剛才舉的例子,惡作劇甚至可能殺人。這兒我又要提到偵探小說,偵探小說中的殺人詭計,性質與惡作劇是一樣的。因為二者都是在騙人。可就算是騙人也決不能小覷,因為有技巧的騙術,也可以說是一門藝術或科學。德·昆西將殺人視為一門藝術,愛倫·坡也將欺詐視為一門科學。

「某位日本偵探作家曾經在隨筆中寫道:我一年到頭凈在思考巧妙的殺人手段,因為愛好所以成了偵探作家,但我現在已經不能只滿足於寫小說,有時候真害怕自己會動手殺人。我記得那篇文章叫《惡人志願》 。我想這與精神分析中的二律背反 有關,這名作家在同一篇隨筆中提到一個故事,和最要好的朋友聊得正高興的時候將其刺殺。我想作者似乎對此深感興趣。

「有時候我也禁不住害怕自己過度沉溺於惡作劇,會不會演變成犯罪。表面上雖說惡作劇與自己的私慾無關,但論到殺人,也有無關私慾的殺人。像是復仇,或是出於優越感或是出於自卑感,都不是源於私慾。

「我說的內容聽著有些古怪,不過這卻是我最近的感想。也就是說,惡作劇與犯罪只有毫釐之差,我們無論怎樣競相創新惡作劇都無妨,但千萬不能逾越那只有毫釐之差的界限。

「我說得太多了……各位似乎也用餐完畢了,現在就讓各位看看先前說的有趣的玩意兒吧……美耶子,好了嗎?把女傭差去附近辦事吧。」

伊東向妻子使了個眼色,他們似乎事先就商量好了。

「我得聲明,剛才的長篇大論和接下來要給各位看的東西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不是在嚇唬你們。各位可能也會奇怪我怎麼突然說起這番話,其實沒什麼奇怪的,我一直想說,卻找不到合適的機會開口,希望你們能夠記得我今晚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伊東的話吞吞吐吐的,使我難以摸清他的真實意圖。但是許久以後,我才發現這番話其實是他洞燭先機、深謀遠慮的伏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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