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詐師與空氣男 金壺

紳士仍舊沉迷於空白的書頁中。偶爾翻頁的聲音聽來格外響亮,就像被放大的電影里的翻頁聲。我佯裝要取行李架上的東西,站起來偷偷瞟了一眼背對這邊的書頁,但那頁面果然也是空白的,一個字都沒有。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若不是夢,怎會發生這麼不可思議的事。

即使大白天醒著,我也偶爾會陷入半夢半醒的狀態。這也是空氣男的特徵之一,而且最容易發生在坐車的時候。

有一次,我從上野車站坐火車前往仙台,途中讀著雜誌,不經意間抬頭一看,正前方竟坐著一位令人驚艷的美女。她似乎從許久以前就在那兒了,我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是什麼時候坐下來的。

她美得可怕,我才瞧上她一眼,全身骨頭就都要酥了。在周圍眾多的臉龐中,她的臉好像打在聚光燈下,從周圍許多面孔中凸顯出來。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偷窺了她許久,但當我把視線移回雜誌,再抬頭時,女子已經如雲霧般消失無蹤了。我全然不知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是去洗手間了嗎?在火車抵達下一站之前,我萬分期待她回來,但我前面的座位就這樣一直空著。

我心想她可能換了個座位。儘管沒什麼事也站起來找了一圈自己的這節車廂,還有前後的兩節車廂都找過了,卻還是沒瞧見女人的身影。剛才見到女子,這一定是我做白日夢的老毛病複發了。

我想著這些事,邊觀察我前方的紳士,結果又發現了一樁怪事。

第一眼掃過去的時候,我覺得紳士戴著眼鏡,但定睛一瞧,其實他並沒戴眼鏡。之所以產生這種錯覺,是因為他臉頰到耳朵間垂著一條夾鼻眼鏡黑繩般的繩索。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他的空白書頁上,而忘了繩子的存在。仔細一看,那條黑繩真是奇特。

那是一根光滑的黑色綢布繩子,一端捲成圓環狀掛在耳朵上,另一端則含在他嘴裡。我回想了一下,紳士似乎從許久之前就一直含著繩子,沒松過口。是繩子前端綁著什麼,他在吮吸嗎?不,看起來不像,繩子彷彿緊緊地系在口腔里的什麼地方。

這條繩索的謎和空白書本一樣不可思議。黑色綢布繩子究竟為什麼從耳朵連到嘴巴里呢?

過了好一會兒,鄰座的婦人和斜前方幹部模樣的男子在國府津站下車後,座位就一直空著,紳士依然含著黑綢繩的一端。他已經不看書了,剛才我看見他把書本合上,收進一旁的公事包里了。

不一會兒,紳士從口袋裡掏出紙袋。袋裡裝著約十顆金橘。他抓起一顆扔進口中,連皮一塊兒嚼了起來,但即使吃東西,他也沒有取出口中的黑綢繩。

好奇心令我坐立難安。先前我也說過,我雖然是空氣男,好奇心卻異於常人。我趁著那時候只有兩人對坐,決心向紳士搭訕。

「恕我冒昧……」我唐突地開口。

紳士一語不發地望向我,好像在催促我繼續說下去。那撮小山羊鬍看起來十分瀟洒,更反襯出他是一名氣質高雅的中年紳士。

「你為何將那條黑繩銜在口中呢?上車後你就一直銜著它,連吃東西時也是如此,這是為什麼呢?我覺得不可思議極了。請恕我冒昧詢問你這種古怪的問題。」

紳士四下張望了一下,以只有我聽得見的音量低聲回答:

「哦,你說這個啊,難怪你會納悶。不過這其實沒什麼,只是做個小實驗罷了。」

紳士說完神秘地一笑,那笑容詭異如梅菲斯特。

「實驗?」

「其實我是在順信堂大學工作的醫生。我和六名同事正進行柑橘類對胃液影響的實驗。我們六人各負責一種水果,而我負責的就是金橘。這一個星期間,除了金橘之外,我什麼都沒吃呢。

「而這條黑繩直通到我的胃袋裡,繩子前端綁了一隻非常小的金壺,每隔四小時我就會把它拉出來,將積在壺中的胃液倒進這隻瓶子里。」

紳士從外套的內袋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扁平的褐色藥瓶。可以看出裡面累積了約三分之一黏稠起泡的液體。紳士邊將它收進內袋邊說:「我要把它帶回大學的化學實驗室進行研究,並做相應的記錄……」

我目瞪口呆地聽著這番匪夷所思的話。紳士所說的小巧金壺,對我而言有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

我像在細細品味它的魅力似的沉默了半晌,又迅速決定確認另一個疑問:

「能否允許我再請教一個問題?」

「好啊,請說。」山羊鬍醫學家笑容可掬地答道。

「剛才你在讀德·昆西的《論謀殺》,對吧?我先前也看過,但不知道它已經出版成書了。能否借我拜讀一下呢?」

「當然可以,請看吧。」

醫學家說著從一旁的公事包里取出那本書,交到我手中。

我隨意翻著頁面,叫人驚訝的是每一頁上都印著滿滿的八級大鉛字,連一頁空白都沒有,內容也確實是《論謀殺》。我查看版權頁,是當年出版的書,譯者和出版社我都沒見過,並非谷崎的譯本。

「謝謝。這是本很有趣的書,就像一篇殺人禮節論。你覺得《癮君子的自白》 ,怎麼樣?我想作為醫生,你對那本書應該很有興趣。」

「噢,我喜歡那本書,兩本都很有趣。你也對這類題材感興趣嗎?」

「我太喜歡這類題材了。其他還有像是竊賊出身的名偵探維克多的自傳 、更學術性的有羅伯特·伯頓 的《憂鬱的剖析》……,說到伯頓,理查·伯頓 翻譯的《一千零一夜》的附錄論文也很有意思呢。」

「哦……原來你喜歡這類作品啊。」

醫生像外國人般「哦……」,「哦……」地感嘆著,彷彿遇見知音似的笑逐顏開。

「話說回來,這真奇怪呢。剛才我看見你讀這本書,每一頁上都是空白的,什麼字也沒有……」

「咦?真的嗎?那真是太奇怪了。你會不會看花眼了,眼睛沒什麼問題吧?還是請眼科醫生診治一下為好。」

聽到這話,我想起自己以往似睡似醒的白日夢癥狀,忍不住有些害怕。於是我告訴他自己經常這樣,並舉出不少實例問他這算不算眼睛有問題。

醫學家蹙起了眉頭。「這不是我的專業,不太清楚,但有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問題。無論如何,先去眼科檢查一下比較好吧。」

我們聊著聊著,火車便抵達沼津站了。醫學家發現到站,慌忙將《論謀殺》收進提包里,將外套往腋下一夾,匆匆忙忙站了起來。

「我得在這一站下車。那麼,告辭了。」

紳士拋下這句話,匆匆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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