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詐師與空氣男 空白的書籍

這個故事的時間地點無關緊要。我將時間設定在二戰及戰後,但即使換成其他時代也無妨。為了拉近與讀者間的距離,故事中的人物設定為日本人,不過即使是外國人也無所謂。換句話說,這是篇「從前從前」云云的故事。好了,首先就讓這篇故事的主角——我,自我介紹一下吧。

別人為我取了個綽號——空氣男。這名字或許讓人聯想到透明人,但實際卻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意指我是凡人中的凡人——不,是比凡人更不起眼的人。

從很年輕開始我就是個健忘的人。人類需要「遺忘」的能力,但我的健忘程度卻超出正常的十倍左右。昨天還說得斬釘截鐵,今天卻忘得一乾二淨。眾人都覺得再沒有比我的話更不可靠的了。一次,一位朋友說我就像空氣一樣虛無縹緲,於是「空氣男」的綽號便不脛而走了。

抽象的事我大多能記得清楚,卻老是忘記具體的,比如數字、專有名詞。時間觀念也不佳,昨天幾點做了什麼,與此類似的事我遺忘得很快。

這大概是因為具體事物在我的記憶里並不能像照過的相片那樣留下清晰的印象,但事物深處某種古怪的、抽象而模糊的感覺,卻會烙刻在腦子裡吧。其實我自己都覺得空氣男這個綽號還挺貼切的。

歡喜、悲傷、仇恨,這類情緒我也忘得很快。因此有時我會被人唾罵為忘恩負義之徒,有時也被稱讚為豁達大度、拿得起放得下。

我並不是個執著的人,但有時候卻又極端神經質。

記憶力對寫作是最重要的,因此,記錄這篇故事時,寫著寫著,或許就前言不搭後語了;不過,我頗擅長不靠記憶,用想像力憑空編造出具體的事實自圓其說。而且我喜好鑽研幾何學理論,對此也頗有幾分自信。那就姑且試試,看看究竟能寫出什麼樣的東西,或許會出乎意料地順利呢。

儘管我較一般人更沒用,卻對世上的平凡之事絲毫不感興趣。我深受怪奇、異常之事的吸引。不過對於真實發生的案件、刊載在報紙和八卦雜誌上的事件,多異常都不會引起我的興趣。我對真實的殺人提不起興緻,卻深受殺人小說(情節越是天馬行空越是如此)的吸引。我喜好幻想故事更勝於細節脈絡皆清晰的照片。

我是在昭和三十四年(一九五九)寫下這個故事的,但故事發生在更早之前,是我三十歲左右的遭遇,換言之,這篇故事發生在二戰中期。

當時仍單身的我獨自在外賃屋而居,親人只有母親。母親在鄉下攢了筆小錢,過著愜意的生活,因此我經常向她伸手要錢。我並不上班,終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閒。

不過我也不是真的什麼都不做。偶爾我也會拜託前輩,進一家公司上幾天班,但這樣的生活卻都持續不到半年。我對於俗世的職業提不起興緻,就像我對新聞報道和照片沒興趣一樣。

我仗著有母親寄錢供養,任性地辭職不幹。那麼我不工作,都做些什麼呢?幾乎什麼都不做。我躺在廉價公寓四疊半 大的榻榻米上,讀著無聊的講談本 ,在煙灰缸里堆出煙屁股山。

講談本這玩意兒,現在似乎銷聲匿跡了。就算還有一些,也都是改寫成「讀物」的作品,一點兒都不有趣,過去的講談本連講談師 的腔調、口吻都原封不動地抄錄下來,饒富韻味。我總是去租書店挖掘這些老作品,沉溺其中。

偵探小說和怪奇小說也是我的最愛。當時還沒有「早川推理」 這種方便的玩意兒,但也出版了許多日本及歐美的作品,我從租書店借來這些書,讀得愛不釋手。

話雖如此,我也不是老待在公寓里睡覺的。我雖然對運動毫無興趣,但電影是必看的,也會前往寄席 。此外,偶爾為了滿足需要,我會舍現今的潘潘 前往更傳統的老花街。我不討厭喝酒,但酒量不是很好。

有一次,我邂逅了一名不可思議的男子與他的妻子。自此,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時母親才剛從故鄉寄了筆錢過來,我的手頭頗為寬裕,無所事事的我便閑晃到東京車站去。

除了電影和寄席以外,我還喜歡火車站。因為要自詡為「人群中的魯濱孫」 ,再也沒有比車站更適合的地點了,這時上野車站是不二之選。我會在嘈雜的車站建築中四處漫步,或坐在三等候車室 的長椅上沉思許久。

當天不知為何,我去的不是上野車站,而是東京車站。我或在候車室坐著,或在乘車處的寬敞大廳里溜達,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腦子裡不由得冒出坐火車的念頭。

我前往一二等車售票口,先買了前往靜岡的二等車票——就像我先前說的,當時我手頭十分寬裕。我買的不是特快列車,而是普通的車票。

當然,我並非一身旅行裝束。我穿著平日穿的碎白花和服及碎白花外套,當時街上有一半的人都還是和服打扮。

實際上這是一趟慢車,遇站就停,因此車廂里並不擁擠,到處都有空位。

我的座位靠窗,周圍都有人。對面兩個,我旁邊還有一個。坐我旁邊的是一名年約四十的中年婦女,對面靠窗的座位上坐著一位神色閑適的紳士。他一頭濃密的頭髮梳分得很整齊,鼻子下蓄著小鬍子,下巴上也有一小撮山羊鬍,臉型長而膚色白皙。他打著黑領帶,身穿黑西裝,腳上是黑襪及黑皮鞋,服裝低調,卻十分講究,男子看起來年長我五六歲,他旁邊坐著一名公司幹部模樣的五十多歲西裝男子,正攤開報紙認真讀著。

我在橫濱車站就已經買好了火車便當和茶水。我最愛吃火車便當了。那種木板盒子里的硬米飯、硬邦邦的燉魚、煎蛋、牛肉、蓮藕、腌蘿蔔等,普通人壓根兒不會覺得好吃卻是我的最愛。因此只要乘火車,就算不到吃飯時間,我也會吃上好幾回,大快朵頤一番。甚至說我是為了吃便當才坐火車的也不過分。而且我還不要鰻魚蓋澆飯或洋食便當什麼的,非得這種木板盒便當才行。

我慢條斯理地吃完便當,將粘在盒底的飯粒一顆顆拈起來送進口中,用包裝紙包好空了的木板盒子,扔到座位底下。接著抬頭環顧車廂里的光景,不經意間發現鄰座婦人的眼睛直盯著我前方一身黑衣的紳士的膝蓋不放,原來他膝上正發生離奇的事。

紳士將一本書攤開在膝上,低著頭閱讀,怪的是書頁上全沒有文字,翻開的書頁兩邊都是白的。鄰座的婦人就是對此感到詫異,才會直盯著看,並非我一個人眼花了。

婦人發現我察覺到這一點,隨即望向我。我們四目相接,看得出彼此都十分不解,出於禮貌,我們都沒有笑,也是怕自己看花了眼。

也許那本書是用特別淡的墨水或極細小的鉛字印刷的——我如此揣測,但凝目細看,還是看不見任何文字,其實就是白紙。

一身黑衣的紳士全神貫注地盯著空白的書頁。上面似乎寫著什麼有趣的事,他自顧自笑吟吟地翻著頁,但接下來的兩頁還是沒有文字,純粹是白紙。

此時黑衣紳士旁邊那位幹部模樣的五十多歲男子折起先前一直攤開閱讀的報紙,塞到座位後面,點上一根煙,他察覺到我和婦人的視線,也望向黑衣紳士的膝蓋,似乎也被嚇了一跳。他隨即也直勾勾地盯著身旁黑衣紳士的側臉,欲言又止,結果還是什麼也沒說。他應該不愛多管閑事,就這麼側過身子,拿起擺在座位旁的周刊看了起來。

不一會兒,黑衣紳士換了個姿勢,一手將書舉至眼睛的高度,我總算看見那藍灰色布質封面的書脊了。上面印著燙金字樣:

德·昆西 論謀殺

這部著作的作者喜愛抽食鴉片,最出名的作品是《論謀殺》 ,我記得以前谷崎潤一郎 曾在雜誌上連載過譯文,但我不知道它結集成書了。現在我面前的這本書,書脊上沒有印刷譯者的姓名。可能不是谷崎翻譯的版本,而是近期另外出版的。不過我畢竟是個空氣男,不敢說得太肯定。或許這本《論謀殺》就是那版眾所周知的譯本。

話說回來,這書的頁面怎麼會是空白的呢?而且這個人怎麼可能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眼睛追著字句,愛不釋手?

我忽然想到這可能是新發明的珍奇書本,乍看之下空白,但戴上某種有色眼鏡,書上文字便清晰可見了,但這名紳士並沒有戴什麼眼鏡。乍一看像戴著夾鼻眼鏡,但仔細一瞧,並沒有什麼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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