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暴露 亂步變幻

文/中井英夫

這次,古老又美好的時代偵探小說以文庫版全集 的罕見形式集大成。現今的推理小說已呈現多樣化的態勢,範圍廣泛輕易梳理不了,但其根本的魅力,無疑是由收集到本叢書的作品散發而出的。直到現在,故事裡鮮紅色的血水仍汩汩往外流淌著,黑暗的帷幕里更是深不可探。熱愛推理的讀者大概能在這些文庫的字裡行間,聽見兇手微不可聞的呼吸,敏銳地察覺到他們卑微如草芥的氣息吧。

江戶川亂步曾以異次元魔王之姿君臨人間,然而他的本質異於外表,潛藏在靈魂極深處,常人無處覓其蹤跡。這一本本堆疊在一起的亂步代表作,有孤獨和羞赦凝結而成的少年獨有的純粹,還有亂步式天馬行空的幻想。此刻,漆黑的帆船就要緩慢展開新航程……

昭和二十九年到三十年,資深偵探小說迷得到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江戶川亂步邁入花甲後,竟在《寶石》及《趣味俱樂部》上分別連載起《化人幻戲》和《影男》。居然還能讀到亂步的新作長篇,這是多麼幸福啊!單行本出版時曾被刪除了一部分,《化人幻戲》的開頭原是:

這詭異的連環殺人案,究竟該從何說起?作者腦中清晰地烙著案子的每一個線索,每一條細微的脈絡,卻迷惑著找不到切入點……好吧,從那兒開始吧。故事的重要人物之一庄司武彥,借秘書身份進入前侯爵家,成為人河原家的一分子,就由此開場吧。

後續的是現行版本的正文,所以這段文字若說多餘,也確實多餘。但這種欲語還休,或者說從容不迫的獨特語調,是十足的亂步風格,能叫讀者被挑逗得直起雞皮疙瘩。

還有一處與現行版本不同,是「可是,事後想想」的結尾部分。在雜誌《寶石》連載時是這麼寫的:

……他被捲入異常的犯罪事件中,飽嘗不可名狀的恐懼,甚至面臨失去性命的不幸。

換言之,亂步當初是想奪去這名青年的性命的,但如同各位讀者所見,庄司武彥在防空壕的黑暗中眨巴著眼睛,最後畢竟是生還了。關於這一點,亂步在桃源社版全集的創作筆記中,毫不留情地批判:

……《化人幻戲》應該是我傾注心血最多的作品,但我畢竟不擅長構思長篇,創作過程中出現太多心理與行為矛盾的細節。一如以往,為加以彌補我在詭計上費盡心思,儘管每個月都痛苦掙扎但詭計幾乎都毫無創意可言,犯罪動機算有新意,卻缺乏使人信服的必然性。和我所有的長篇都一樣,這又是一部失敗作品。

這批評嚴厲得直叫讀者想說:「老師,沒這回事,我們每個月都讀得津津有味。」亂步對自己作品的批判,從《一寸法師》起就毫不留情。亂步巨細靡遺地分析:

……我甚至把另一個不可能實行的賣點「密室」納入文中,卻反而成為作品的弱點。

的確,除了枯燥無味的密室說明,還有錄音機、時鐘等,在理論上難以實現的詭計,以長篇而言,缺點不少。不過亂步把前面町區的巨大防空壕擺到結尾,直到最後都毫不厭倦地懷念洞窟願望,也就是胎內願望,如今看來也令人欣喜,不論是蜷縮在櫥櫃與牆壁間的少年時期,抑或躲在櫥櫃里刻苦修鍊文字的青年時期,亂步的靈魂始終是漂蕩在悲哀羊水中的胎兒。而《影男》的地下王國也是重彈《帕諾拉馬島奇談》的老調,讓人有炒冷飯之感。但亂步對於始終如一的反地上、反現實的固執叫人拍手叫好,亂步這個胎兒終其一生的漫長噩夢,無異於偵探小說的魅力本身。現在的推理小說,失去的便是這種作者深沉的恐懼及夢想,還有超凡脫俗的文章表現力吧。讀者應該再更挑嘴一些,別收著放棄粗糙速食食品的權利——既然粗製濫造的加工品已如此泛濫成災。

亂步對自己的長編作品評價如何姑且不論,短篇方面的大特色在於,不僅故事情節縝密,文章也形同精巧的手工織造,時而宛若優雅的刺繡,讓妖艷森林的每一個細節都能一覽無餘。昭和四年的《帶著貼畫旅行的人》、六年的《目羅博士》就是絕佳的例子,前者的海市蜃樓奇景,後者的月光妖術,彷彿召喚著讀者進入美輪美換的異次元世界。重要的是,貫穿其中的悲哀情感,完美地包裹住這些奇異的故事。

魚津的海市蜃樓,四五月里的白天也能見到。聽說當這奇特的自然景觀出現的時候,市政府會用警報通知。不過,即使在當地似乎也難得一見,我住在魚津的老朋友也只在高中的時候看過一次。

據年譜記載,亂步在昭和二年,出於對《一寸法師》的深惡痛絕,亂步再一次封筆,沿著日本海岸流浪,當然也去了魚津,那個年代的深夜火車之旅,我無法想像有多寂寥孤獨。昏暗的電燈是為呼應心中的苦悶嗎?車輪聲單調地響著。可是正由於有這樣的苦悶支撐,才催生了這篇名作,所以亂步也認為「這是我最中意的短篇」。

其實,亂步在這場放浪之旅中似乎並未親眼目睹海市蜃樓,但他憑藉驚人的想像力和生花的妙筆,運用文字的魔術,把海市蜃樓的實景呈現在讀者面前。

海市蜃樓彷彿空中播放的巨型電影,又像在乳白底片表面滴上墨汁,自然洇滲開,干透後放大數倍再把它投射到半空中的情狀。

內心深處那一團駭人的驚恐油然爆開,就像遠雷炸開時聽見的人必定耳鳴一般。有什麼東西湧上胸口,禁不住吐到懷紙上一看,那或許會是宛如小酸漿般的一攤血。正因如此,海市蜃樓與後半情節中的十二階及窺孔機關的古舊完美呼應,盡顯幻燈畫中的小小世界。而故事的落幕真正讓人久久回味的:老人是時間彼方的存在,絕不會出現在都市的喧囂和霓虹燈下。

至於《目羅博士不可思議的犯罪》,亂步曾嫌這難得一見的標題太長,不假思索地改成《目羅博士》,但直到現在我仍對舊標題眷戀不舍,忍不住想振聾發聵地呼喝一聲:不行,那可是本末倒置啊!這個出神入化地寫活了月光妖術、大樓山谷孤獨的短篇,還是需要那略嫌冗長卻有些朦朧韻味的標題,亂步自身也非常明白。我真想號召有志者,發起改回原標題的運動(題外話,且在此處提欠妥當,但我哀傷地想起前些日子剛為目白署巡查舉行了遺體聯合告別式。這個盤問路人時不幸遭刺殺而晉陞為警部補的青年,也姓米良 ,往後已無法盡情沐浴在月光下了。不過說來奇怪,昭和十年以前的月光,似乎有異於現今的濃郁光輝,而且仔細體會似乎能聽到它的呢喃。這絕不只是都市照明璀璨之故,一定有過所謂的「寂靜的月光」,它能輕易照射到心底深處,一點一點地改變、破壞什麼。當時月光的瘋狂,這概念比現在更能被人接受,人們也頗能理解lunatic這個詞。內田百聞 的「月光浴」,是試圖延緩老去的苦肉計,但辭彙本身的美感讓人感受到其中隱含著不同的意義。或許也如柿沼馬戲團的團長說的,深夜打掃泳池,會感到月光陣陣灼燒著皮膚。這些正是有魔性的月亮的惡作劇吧。

《目羅博士不可思議的犯罪》完全就是這樣一篇沐浴在月光下的作品,也一直為特別熱愛月光的少數讀者傳誦至今。大樓對面的窗戶,站著蠟黃的臉上掛著邪惡笑容的眼科醫師目羅聊齋。那個矮個子老人在月光底下變成猿猴,從大樓山谷間墜落。最後,敘事者的青年便和《帶著貼畫旅行的人》一樣,巧妙地退入時間彼方,再也不曾出現。

從《兩分銅幣》到《鏡地獄》,大正時期執筆發表的初期短篇,與上述的兩篇作品相較,都是以理性與機智為主軸構成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和《人間椅子》也是,儘管表面描寫變態心理,但都以意外的結局收場,手法之神妙,正是精彩之處。即使如此,前者垂下四角褲的繩子(舊時曾有這樣的東西,繩子不小心抽出來或掉進褲頭,就很難恢複原狀,讓人煞費周章。真不知道鄉田怎麼穿回去。)的滑稽,及後者隔著一層皮革享受西洋人偉大臀部的奇妙肉感,始終令我無法忘懷。只是,《心理測驗》無益地賣弄道理,我從以前就不是很欣賞。不過,無論如何,這些作品奠定了日本創作偵探小說的基礎,想到當時的讀者是如何享受新形式的小說、亂步等新銳作家的登場是如何目眩神迷,我心底便羨慕不已。因為絕大部分的讀者,都是只在小說里出現的高等遊民,總是無聊得發慌,咬著留得長長的小指指甲,一心期待著血腥案件發生。

再補充一點,亂步在昭和二年出版的「大眾文學全集」的序文中說,選錄的五篇之中,前兩篇與《一張收據》相同是純粹的偵探小說,剩下的三篇與《紅色房間》等篇目,則是「我在古怪嗜好驅使寫下的所謂變格偵探小說」,而戰後的本格、變格論戰,大概就是由此而起的吧。這場議論一開始或許還有點兒意義,但在日本的偵探小說史上,再也找不到比這次的探討更沒營養又白費力氣的論爭了。這就跟指控《煙蟲》是反戰小說、是大不敬的一樣,我覺得無關緊要。

《煙蟲》中,描寫重殘只剩軀體的士兵與他的妻子,生活在荒僻鄉下別館的故事。吱吱作響的煤油燈、深草掩埋的古井,當故事的最後一幕,匍匐著爬到井邊的爬蟲,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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