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鐘塔 五、斷頭台

一郎順著昏暗的樓道向上爬,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就連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也禁不住心中一凜,握緊了綁在腰間的手槍。

雖是大白天,但這是走在人人聞之色變的幽靈塔里。樓梯昏暗曲折,頭頂數字錶盤的後頭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複雜的機械室,裡頭多的是能藏人的角落。莫非,數字錶盤上貼的紙條是惡徒設下的圈套?是不是借著塔內昏暗的光線,打算伺機下手殺害受了紙條誘惑而爬上來的犧牲者?

一郎是個不服輸的人,從不害怕任何威脅,因此他並沒有原路返回。他把手槍緊緊端在胸前,每走上一階便環視一周,一步一步謹慎地往上走。

來了嗎?來了嗎?一郎準備好了迎接敵人的偷襲,沒想到卻平安到達最頂上的機械室。

機械室規模頗大,稱得上是一間小型工廠。巨大的齒輪組「咯咯」作響,互相咬合著,這裡面有鐘錶的心臟——鐵箱子,裡面有各種最重要的發條機關,還有鐵柱、鐵橫杆、鐵軸以及這些複雜器械形成的陰影。頭上是直徑三尺的鐘擺,笨重地左右搖擺著,發出金屬傾軋的聲響。

一郎站在機械室的角落裡,屏息豎耳傾聽。他預料怪物會像子彈一樣彈出來,絲毫不敢懈怠或放鬆緊握著槍的手,沒想到等了許久都沒有動靜。一郎的視線緊緊圍繞機械搜索了一圈,細看了各個角落,都沒找到可疑的東西。

他不禁為上了幽靈塔以來的草木皆兵苦笑不已,也為過度謹慎的防備態勢感到慚愧。他苦笑著將手槍收進口袋裡,走近數字錶盤背面。

在他頭頂附近,橫亘著一根粗得驚人的時鐘針軸(其實說是機軸更恰當),齊胸高的地方盤著兩個俗稱幽靈塔之眼的大洞。這兩個洞仿造成普通鐘錶上發條的孔穴的模樣,並無特殊用途,具備一定的裝飾作用,還兼具採光功能。

一郎隱隱記得紙條恰好貼在從錶盤後面看正好位於左邊圓孔的正下方。於是,他探出頭確定紙張的位置,使勁探出身子、伸出右手試著撕下來。可惜就差那麼一點兒夠不著。他回頭迅速搜尋整個機械室,想找個木棍之類的東西,一時半刻卻也找不到合適的。

一郎茫然佇立了好一會兒,盤算著該如何是好。突然,他臉色大變,彷彿看到了什麼極端駭人的東西,繃緊了身體,圓瞪的雙目直瞅著空氣里的某一點。他集中全力側耳傾聽,似乎聽見了奇怪的聲響。

不是大鐘擺的傾軋聲。毫無疑問,又是笛聲,是總在怪物行兇時響起的那曲哀傷的旋律。

不好,怪物又要動手奪取一條無辜的性命。但到底是在哪裡?對誰下毒手?這不可能,家裡不會再有人爬上屋頂了。此刻,一郎看不到任何一個犧牲者。儘管如此,笛聲顯然是從塔外的屋頂上傳來的。

為了找到吹笛的人,一郎不假思索地再一次探出數字錶盤的洞孔,向底下洋房的屋頂望去,仍沒看到半個人影,怪物恐怕躲在鐘塔後面吧。借著長笛的樂聲可以判斷出來,那傢伙似乎在屋頂上四處走動,或許不久就會出現在數字錶盤這一側。無論如何,一郎都想親眼瞧瞧怪物的真面目,於是伸長著脖子耐心等著。

而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前所未見的滑稽事,令人啞然失笑。

自前一刻起,一郎便覺得後頸有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只是他全神貫注在屋頂上,根本沒工夫思考那意味著什麼。然而,那壓迫感一點兒一點兒加重,逐漸化成無法忍受的鈍痛,他終於受不了了。

最初一郎只覺得莫名其妙,猜想是怪物趁他疏忽大意時從上方偷襲,頓時驚恐不已。下一瞬間,他察覺抵在後頸上的似乎是一種機械。

不用說,一郎反射性地縮頭,無奈為時已晚。受看不見物體的壓迫,他的下巴卡在洞緣,怎麼掙扎都無法順利把頭縮回室內。

頸部的疼痛不斷加劇,一郎總算意識到折磨他的究竟是什麼,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世上真有這麼荒謬的事嗎?壓住脖子的,是大時鐘的指針啊。說是指針,但那形同長一間、寬一尺的鋼劍,楔形尖端正緩緩嵌入他後頸項的肉里了。一郎不斷使勁,企圖以頸項的力量頂起指針。然而,發條的機械力量格外強勁,指針紋絲不動。他越是用力掙脫,頸項越是痛得像要裂開似的。

眼前的景象實在愚蠢,叫人想捧腹大笑。太可悲了,可憐人類那點兒力氣實在微不足道,根本控制不住巨大的機械力量。

實在太狼狽了,有失尊嚴,所以一郎躊躇再三,不願放聲求救。猶疑不定之際,大鐘擺又搖擺了一次,指針毫不留情地再往下壓了一點兒。疼痛已超過他所能承受的極限。

一郎按捺不住,大聲呼救起來。一位三十歲留洋歸來的青年紳士,被指針卡住脖子,縱聲慘叫。只是,就算他使盡了全身的力量大聲呼救也不會有人來救他。家裡沒人知道他爬上了鐘塔,即使這來自半空的哀號傳到地面,誰又猜得到有人在這種地方痛苦掙扎?

一郎只能眺望遙遠的空無一人的地面。前後大門倒是有警衛,但是屋頂擋住了視線,從這個角度完全看不見。圍牆外方圓兩三町內則是杳無人煙的丘陵。

側耳一聽,詭異的笛聲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停止了。原來樂聲只是引誘他從圓洞里探出頭的圈套,惡賊早料到了這一切。目的達到後,便消失無蹤了。

啊啊,大鐘上的斷頭台。這主意多麼奇特難解,多麼符合魔術師的思維風格啊!鋼鐵質地的劍無心無情,也不會突發惻隱慈悲,指針堅定地、一分一秒、不折不扣地轉動著,並不因為下面有一顆有血有肉的頭顱而停下。

一郎不停地慘叫,頸動脈被壓得越來越緊,他的面孔漲紅、扭曲,醜陋無比。他頭髮倒豎著,充血的雙眸瞪到極致,眼珠彷彿隨時都會掉下來。

這時,頸骨「咔嚓咔嚓」作響,由於氣管受到強烈的擠壓,一郎呼吸益發困難了,連呼叫的力氣都流失殆盡,再過幾秒死神就要奪去他的性命。

性命攸關之際,一郎暴突的瞳孔瞥到貼在錶盤上的紙條,上面寫著:

午後一時二十一分

哦,這是多麼可笑的諷刺,惡賊居然在那張紙條上寫下了犧牲者喪命的精確時間,長針經過圓洞時剛好是二十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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