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十五

庫特拉斯醫生是一個又高又胖的法國人,已經有了一把年紀。他的體型好象一隻大鴨蛋,一對藍眼睛的的逼人,卻又充滿了善意,時不時地帶著志滿意得的神情落在自己鼓起的大肚皮上。他的臉色紅撲撲的,配著一頭白髮,讓人一看見就發生好感。他接見我們的地方很象在法國小城市裡的一所住宅,兩件波利尼西亞的擺設在屋子裡顯得非常刺眼。庫特拉斯醫生用兩隻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大——,親切地看著我;但是從他的眼神我卻可以看出他是個非常精明的人。在他同布呂諾船長握手的時候,他很客氣地問候夫人和孩子 。我們寒暄了幾句。又閑扯了一會兒本地的各種新聞,今年椰子和香草果的收成等等。這以後談話轉到我這次來訪的本題。

我現在只能用自己的語言把庫特拉斯給我講的故事寫下來;他當時給我敘述時,繪聲繪色,他的原話經我一轉述就要大為減色,他的嗓音低沉,帶著迴音,同他魁梧的體格非常相配。他說話時很善於表演。聽他講話,正象一般人愛用的一個譬喻,就象在觀看戲劇,而且比大多數戲演得更為精彩。

事情的經過大概是這樣的。有一次庫特拉斯醫生到塔拉窩去給一個生病的女酋長看病。庫特拉斯把這位女酋長淋漓盡致地描寫了一番。女酋長生得又胖又蠢,躺在一張大床上抽著紙煙,周圍站著一圈烏黑皮膚的侍從。看過病以後,醫生被請到另一間屋子裡,被招待了一頓豐盛的飯食——生魚、炸香蕉、小雞,還有一些他不知名的東西 ,這是當地土著 的標準飯菜。吃飯的時候,他看見人們正在把一個眼淚汪汪的年輕女孩子從門口趕走。他當時並沒有注意,但在他吃完飯,正準備上馬車啟程回家的時候,他又看見她在不遠的地方站著。她凄凄慘慘地望著他,淚珠從面頰上淌下來。醫生問了問旁邊的人,這個女孩兒是怎麼回事。他被告知說,女孩子是從山裡面下來的,想請他去看一個生病的白人。他們已經告訴她,醫生沒有時間管她的事。庫特拉斯醫生把她叫過來,親自問了一遍她有什麼事。她說她是愛塔派來的,愛塔過去在鮮花旅館幹活兒,她來找醫生是因為「紅毛」病了。她把一塊揉皺了的舊報紙遞到醫生手裡,醫生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

「誰是『紅毛』?」醫生問一個站在旁邊的人。

他被告訴說,「紅毛」是當地人給那個英國人,一個畫家起的外號兒。這個人現在同愛塔同居,住在離這裡七公里遠的山叢中的一條峽谷里。根據當地人的描述,他知道他們說的是思特里克蘭德。但是要去思特里克蘭德住的地方,只能走路去;他們知道他去不了,所以就把女孩子打發走了。

「說老實話,」醫生轉過頭來對我說,「我當時有些躊躇。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來回走十四公里路,那滋味著實不好受,而且我也沒法當夜再趕回帕皮提了。此外,我對思特里克蘭德也沒有什麼好感。他只不過是個遊手好閒的懶漢,寧願跟一個土著女人姘居,也不想像別人似地自己掙錢吃飯。我的上帝 ,我當時怎麼知道,有一天全世界都承認他是個偉大天才呢?我問了問那個女孩子,他是不是病得很厲害,不能到我那兒去看病。我還問她,思特里克蘭德得的是什麼病。但是她什麼也不說。我又叮問了她幾句,也許還對她發了火,結果她眼睛看著地,撲簌簌地掉起眼淚來。我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不管怎麼說,給病人看病是醫生的職責,儘管我一肚子悶氣,還是跟著她去了。」

庫特拉斯醫生走到目的地的時候,脾氣一點兒也不比出發的時候好,他走得滿身大汗,又渴又累。愛塔正在焦急地等著,還走了一段路來接他。

「在我給任何人看病以前,先讓我喝點兒什麼,不然我就渴死了,」醫生喊道,「看在上帝份兒上 ,給我摘個椰子來。」

愛塔喊了一聲,一個男孩子跑了過來,噌噌幾下就爬上一棵椰子樹,扔下一隻成熟的椰子來。愛塔在椰子上開了一個洞,醫生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氣,這以後,他給自己卷了一很紙煙,情緒比剛才好多了。

「紅毛在什麼地方啊?」他問道。

「他在屋子裡畫畫兒呢。我沒有告訴他你要來。你進去看看他吧。」

「他有什麼不舒服?要是他還畫得了畫兒,就能到塔拉窩走一趟。叫我走這麼該死的遠路來看他,是不是我的時間不如他的值錢?」

愛塔沒有說話,她同那個男孩子一起跟著走進屋子。把醫生找來的那個女孩兒這時在陽台上坐下來;陽台上還躺著一個老太婆,背對著牆,正在卷當地人吸的一種紙煙。醫生感到這些人的舉止都有些奇怪,心裡有些氣惱。走進屋子以後,他發現思特里克蘭德正在清洗自己的調色板。畫架上擺著一幅畫。思特里克蘭德扎著一件帕利歐,站在畫架後面,背對著門。聽到有腳步聲,他轉過身來。他很不高興地看了醫生一眼。他有些吃驚;他討厭有人來打攪他。但是真正感到吃驚的是醫生;庫特拉斯一下子僵立在那裡,腳下好象生了根,眼睛瞪得滾圓。他看到的是他事前絕沒有料到的。他嚇得膽戰心驚。

「你怎麼連門也不敲就進來了,」思特里克蘭德說,「有什麼事兒?」

醫生雖然從震驚中恢複過來,但還是費了很大勁兒才能開口說話。他來時的一肚子怒氣已經煙消雲散;他感到——哦,對,我不能否認。 ——他感到從心坎里湧現出一陣無限的憐憫之情。

「我是庫特拉斯醫生。我剛才到塔拉窩去給女酋長看病,愛塔派人請我來給你看看。」

「她是個大傻瓜。最近我身上有的地方有些痛,有時候有點兒發燒,但這不是什麼大病。過些天自然就好了。下回有人再去帕皮提,我會叫他帶些金雞納霜回來的。」

「你還是照照鏡子吧。」

思特里克蘭德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走到掛在牆上的一面小鏡子前頭。這是那種價錢很便宜的鏡子,鑲在一個小木框里。

「怎麼了?」

「你沒有發現你的臉有什麼變化嗎?你沒有發現你的五官都肥大起來,你的臉——我該怎麼說呢?——你的臉已經成了醫書上所說的『獅子臉』了。我可憐的朋友 ,難道一定要我給你指出來,你得了一種可怕的病了嗎?」

「我?」

「你從鏡子里就可以看出來,你的臉相都是麻風病的典型特徵。」

「你是在開玩笑么?」思特里克蘭德說。

「我也希望是在開玩笑。」

「你是想告訴我,我害了麻風病么?」

「非常不幸,這已經是不容置疑的事了。」

庫特拉斯醫生曾經對許多人宣判過死刑,但是每一次都無法克服自己內心的恐怖感。他總是想,被宣判死刑的病人一定拿自己同醫生比較,看到醫生身心健康、享有生活的寶貴權利,一定又氣又恨;病人的這種感情每次他都能感覺到。但是思特里克蘭德卻只是默默無言地看著他,一張已經受這種惡病蹂躪變形的臉絲毫也看不出有任何感情變化。

「他們知道嗎?」最後,思特里克蘭德指著外面的人說;這些人這時靜悄悄地坐在露台上,同往日的情景大不相同。

「這些本地人對這種病的徵象是非常清楚的,」醫生說,「只是他們不敢告訴你罷了。」

思特里克蘭德走到門口,向外面張望了一下。他的臉相一定非常可怕,因為外面的人一下子都哭叫、哀號起來,而且哭聲越來越大。思特里克蘭德一句話也沒說。他愣愣地看了他們一會兒,便轉身走回屋子。

「你認為我還能活多久?」

「誰說得准?有時候染上這種病的人能活二十年,如果早一些死倒是上帝發慈悲呢。」

思特里克蘭德走到畫架前面,沉思地看著放在上面的畫。

「你到這裡來走了很長一段路。帶來重要消息的人理應得到報酬。把這幅畫拿去吧。現在它對你不算什麼,但是將來有一天可能你會高興有這樣一幅畫的。」

庫特拉斯醫生謝絕說,他到這兒來不需要報酬,就是那一百法郎他也還給了愛塔。但是思特里克蘭德卻堅持要他把這幅畫拿走。這以後他們倆一起走到外面陽台上。幾個本地人仍然在非常哀痛地嗚咽著。

「別哭了,女人。把眼淚擦乾吧,」思特里克蘭德對愛塔說。「沒有什麼大了不起的。我不久就要離開你了。」

「他們不會把你弄走吧?」她哭著說。

當時在這些島上還沒有實行嚴格的隔離制度。害麻風病的人如果自己願意,是可以留在家裡的。

「我要到山裡去。」思特里克蘭德說。

這時候愛塔站起身,看著他的臉說:

「別人誰願意走誰就走吧。我不離開你。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要是你離開了我,我就在房子後面這棵樹上上吊。我在上帝面前發誓。」

她說這番話時,神情非常堅決。她不再是一個溫柔、馴順的土人女孩子,而是一個意志堅定的婦人。她一下子變得誰也認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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