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亂步的天空

文/本多正一

江戶川亂步經常在簽名板上揮毫「浮世為夢,夜夢方為真實」,這句話究竟有什麼深意?引用亂步的解釋:

從青年時期開始,愛倫·坡的一段自述讓我獲益良多:

「這個世界的現實,於我都是夢——不過是一場夢。相對的,出現在夢境里的千奇百怪的思緒,不僅是我生命的糧食,更是我的現實。」

最近的作家中,英國的瓦特·德·拉·麥亞的一席言論繼承了個中精神:

「我願從現實世界脫離。與現實相比,空想更具真實性。」

若有人請我在簽名板或詩箋上題字,我便會將這些話語凝縮為「浮世為夢,夜夢方為真實」,致贈對方。

——《忘不了的文章》

無論是愛倫·坡,還是德·拉·麥亞的思想,都可解讀為:比起枯燥無味的現實、浮世人間,夢與空想的世界中所感受到的真實、想像力更值得稱頌。或許這樣的形容極其適合以幻影城主自居的江戶川亂步,實際上,亂步並非自閉於幻想故事的作者。許多評論家都曾指出亂步的兩面性——空想與務實。如同偵探小說鼻祖愛倫·坡在《創作的哲學》 中所陳述的,某一種類型的作家亟須以冷靜的方式演繹出張力十足的美與瘋狂、怪奇與幻想;而為了讓想像力在藝術、文學中盡情翱翔,於現實與俗世建立牢固的基礎及立足點是不可或缺的。

江戶川亂步本名平井太郎,一八九四年十月二十一日出生於三重縣名賀郡名張町。父親是平井繁男,母親是平井菊,亂步是家中長男。平井繁男從關西法律學校(現關西大學)畢業後,在名張町的名賀郡政府擔任書記。而母親與祖母和佐都喜歡閱讀講談本 、黑岩淚香等創作的小說。平井繁男的父母都是名張藤堂家藩士的後代。

而平井太郎深受母親及祖母的影響,自少年時期便愛讀岩谷小波的作品,菊池幽芳 的譯作《秘中之秘》,沉迷於黑岩淚香的《幽靈塔》,並嗜讀押川春浪等人的小說。他從小學起就對鉛字、出版心懷憧憬,甚至獨立編寫雜誌。日後由於父親換工作、創業,一家人搬到名古屋。不料太郎就讀中學時期,父親破產,太郎只得自力打工賺錢,而後進入早稻田大學就讀。

太郎對偵探小說的興趣從未稍減。大二那一年,他大量閱讀愛倫·坡與柯南·道爾的作品,並著手編輯推理小說備忘錄的手工本《奇談》,完成密室小說習作《火繩槍》。當時半工半讀的苦學生太郎甚至懷抱遠渡美國、在異鄉成為偵探小說家的夢想。

畢業後,太郎進入大阪貿易商社加藤洋行上班,約一年後跳槽,前後做過鳥羽造船廠事務員、舊書店老闆、《東京PACK》雜誌編輯、中華蕎麥麵攤老闆、東京市政府職員、大阪時事新報記者、髮油製造業經理等,歷經各種職業。這段期間,他則嗜讀谷崎潤一郎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

在不停換工作的貧窮生活中,太郎邂逅了一九二零年創刊的《新青年》。前兩年結婚、生子,卻始終處於失業狀態的太郎認為「創作偵探小說的時機終於到來」,於是提筆完成《兩分銅幣》及《一張收據》。他曾將《兩分銅幣》的原稿寄給英國文學評論家馬場孤蝶,請他惠賜批評指教,卻未獲得回應。因而太郎收回稿子,改投給《新青年》主編森下雨村。便是在此時,他將筆名定為「江戶川亂步」。

讀過《兩分銅幣》後,雨村為其點字暗號之絕妙、情節之詭奇及結局的逆轉驚嘆不已,並懷著「別林斯基讀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處女作 後,深夜拍門的歡喜」,徵詢熟讀歐美偵探小說的小酒井不木對《兩分銅幣》的見解,不木亦大感驚艷。一九二三年,雨村在《新青年》四月號發布預告:「人們總認為,『日本也必須推出不亞於外國作品的偵探小說』,果真出現如此出色的作品。一篇真正不遜於外國名作,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此番誕生的作品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純粹創作,它就是本期發表的江戶川亂步作品。」並同時刊出不木的推薦文:

即使一天吃四頓飯,我仍非得至少讀一篇偵探小說才有飽足感,感謝森下先生推薦優秀如《兩分銅幣》的作品給我,願此功德庇佑他轉世入兜率天 。(略)日本出現一水平直逼外國知名作家的偵探小說家,讓人備感欣慰。

——小酒井不木《讀《兩分銅幣》》

與《兩分銅幣》同時投稿的《一張收據》則刊登在七月號。緊接著,亂步發表《致命的錯誤》、《二廢人》、《雙生兒》,一九二五年發表名偵探明智小五郎首次登場的《D坂殺人事件》,緊接著是《心理測驗》、《黑手組》、《紅色房間》、《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人間椅子》。而其中,《D坂殺人事件》與《心理測驗》更促使亂步決心成為職業作家。

一九二六年,亂步發表《非人之戀》、《帕諾拉馬島奇談》、《鏡地獄》。在這些作品中,亂步揮灑自如地運用謎團與邏輯、詭計、意外的反轉等偵探小說的手法,建構起獨特的幻想耽美世界。可想而知,亂步會大受歡迎是理所當然之事。

法國文學研究家及作家澀澤辰彥 曾指出:

亂步的小說中,天生擁有不凡的氣質。不尋常嗜好的男子,不惜金錢與時間,費盡千辛萬苦只為實現詭譎的夢想,引起世人一片嘩然。該模式占絕大多數。

亂步追求的全是烏托邦的黑暗母胎,其創作衝動中,蘊涵無意識的子宮願望。

——《亂步文學的本質》

這些評論主要指向亂步的初期短篇,尤其是《帕諾拉馬島奇談》等作品。

隨著關東大地震的災後重建完成,大量宣傳、大量消費及大眾文化的時代揭開序幕。一九二四年《苦樂》、一九二五年《國王》、一九二六年《大眾文藝》等雜誌接連創刊。除《新青年》外,還有《偵探文藝》、《電影與偵探》、《偵探趣味》等專門介紹偵探小說的雜誌登場。而由於亂步的引領,橫溝正史、甲賀三郎、大下宇陀兒、夢野久作、渡邊溫、水谷准、海野十三、小酒井不木等以《新青年》為根據地,逐漸活躍起來。偵探小說這種新興文藝,在以往僅有時代小說一枝獨秀的大眾文學世界裡逐漸自成一體。

然而,亂步對於將偵探小說歸類為大眾文藝感到極不適應。他在小酒井不木的邀請下,決定加入《大眾文藝》,結識志同道合的長谷川伸、平山蘆江、白井喬二、土師清二、國枝史郎、直木三十五等人,並發表評論《偵探小說是大眾文學嗎?》。亂步認為,純粹的偵探小說如同專業與藝術的混血兒,是僅一小部分讀者才能夠理解的作品。

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七年,亂步以《一寸法師》第一次挑戰報紙連載。這是向東京、大阪兩地的《朝日新聞》兩百萬讀者宣傳偵探小說旨趣的絕佳機會。沒想到,亂步卻因自我要求過高,對作品左右看不順眼,陷入自我嫌惡中,甚至宣告封筆。而後,他讓夫人獨立經營公寓租賃,踏上流浪之旅。

在朝日新聞撰寫《一寸法師》期間,我就決心暫時封筆。作品之愚劣致使我難以承受,我一心只想中途放棄,卻不被允許。最後,在極度勉強的情形下總算結束連載。只是那般痛苦令我刻骨銘心。就連看到小說兩個字都想吐。

——《偵探小說四十年》

亂步曾回憶知名無產階級文學理論家平林初之輔 說:「再沒有任何評論家,能夠像他那樣指導、鞭撻、鼓舞初期的我,且令我敬畏。」當時,平林將偵探小說家分類為「健全派」、「不健全派」(後來由甲賀三郎分類為「本格」、「變格」),同時對亂步做出以下評論,彷彿預示亂步之後將投入通俗小說領域的寫作:

像亂步這類以自由落體般的重力加速度朝尖銳、怪奇、意外等要素的最高峰衝刺的作家,若不暫時轉換方向,尋回從容不迫的態度,或許會一頭栽進死胡同里,就此動彈不得。

——《偵探小說文壇諸傾向》

作為日本名副其實的近代偵探小說家,我對亂步懷有深切的期盼。而這份期盼,唯有作者不失嚴謹的態度、精益求精,才可能實現。一旦鬆懈便未竟全功,至少以亂步為起點的日本偵探小說界,將陷入不忍卒睹的慘狀。

——《日本近代偵探小說》

在這段長達十四個月的第一次封筆後,亂步嘗試東山再起,該作品是一九二八年的力作《陰獸》。《陰獸》雖具備本格推理小說的結構,內容卻極煽情,是描述虐待狂、被虐狂的,同時富有耽美的魅力,甚至亂步讓自身誇張化的人物登場,也算是對過去的自己反省。而與《帕諾拉馬島奇談》相同,決定刊登《陰獸》的,是時任《新青年》雜誌編輯的橫溝正史。

亂步十分擅長開場,尤其是《帕諾拉馬島奇談》的開頭,便直叫人預感到接下來會有驚濤駭浪、攝人心魄的情節發展,可謂出類拔萃。至今,我依然深信這部作品與《陰獸》是亂步文學的兩大巔峰。

——橫溝正史《〈帕諾拉馬島奇談〉與〈陰獸〉完成的過程》

亂步回歸文壇後發表的《陰獸》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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