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8、格林,我想抱抱你(2)

——再見媽媽,我們會驕傲地活下去!

「嗷——嗚——嗷嗚——」

「嗷——」

在格林一家消失的小溪盡頭,傳來狼群的嗥歌,伴著小狼嫩嫩的呼應……多麼熟悉的旋律,給我潮涼的心底帶來一絲暖意,那是我們的歌,是我每天呼喚他回家的曲調,他還記得。

…………

格林回到了他的世界,唯有那一滴野狼之淚緩緩地沉入我的腦海。

土垛子上,疊放著「狼的禮物」——兩隻瘦弱的死羊羔,不遠處掉落著一隻還剩一口氣的野兔,飛毛腿還沒來得及把兔子放上去。

「為什麼總是這樣,又要來,又要走。這還是躲貓貓嗎?」亦風拾起這些禮物,很想不通。

「是,我的兒子想一直藏下去……」我苦笑著,「還記得他以前被人追打的時候,我告訴過他:『格林,以後你見到人必須躲,無論什麼人!』他徹底做到了……」

「可是我們不一樣啊!」亦風急了,「他不可能沒有這樣的判斷力!他應該明白!」

「是的,他是明白,」我嘆道,「一年了,咱們知道格林都經歷過什麼……你換位想一想,就算你和格林親得不得了,假如有一天——我是說假如有那麼一天,你眼看著自己親生的孩子一個接一個被狼咬死,你會怎麼看待狼?儘管你清楚那不是格林乾的,你也明知道格林是愛我們的,可是當格林……這隻狼……再次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會是什麼心情?你還能怎麼做?」

亦風被噎住了,攥住禮物的手顫抖著慢慢垂下來,彷彿拿不起那份沉重。

「他已經做到了我們人做不到的事……」亦風仰天呼出長長的白霧,眼角的晶瑩在寒風中結成了冰花,他哽咽道:「我們再等等好嗎,也許他還能回來。畢竟我們已經等了一年了。」

唉……我握著亦風的手,久久立在風中,望著格林消失的方向。

可是,我們等待的又是什麼呢?一個擁抱?有了一個擁抱之後呢,我們還會想要什麼?也許還想要他把家人都介紹給我們,一家人圓圓滿滿生活在一起,甚至會有更大的願望,想要整個狼群都能親近我們,我們一聲呼喚,喚出一群狼來……似乎那樣就是人類心目中的與自然和諧的最高境界,但這都只是我們自己的願望,人的慾望會越來越多的。

狼心猶在滴血,如何滿足人心?

冬夜裡時常傳來幽怨的狼嗥,時遠時近,如泣如訴……天地狼心,道是無情卻有情。

也許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他悄悄來過很多次了。也許我們繼續留在這裡,他還會把獵物一直送下去。但是,冬天覓食太難,我們留下只會增加他的負擔。他們已經叼來羊羔,可見實在找不到什麼野物了。只有我們離開,才能讓格林不再牽掛,才能讓他安心照顧妻兒,他就剩這一個孩子了。

我們祈禱飛毛腿能夠度過第一個嚴冬,但願以後還能見到她平平安安。

曾經,我們幻想著有一天格林能帶著妻兒來看我們,還一廂情願地想叫他的妻子作「格桑」,誰知這個「格林童話」我們猜到了開頭,卻猜不到結局——結局來得這麼殘酷,孩子們一個接一個不在了。

如果早知道這些就是他的孩子,可能當初我們不會那麼一味地去盲目尋找,去哀思。我會好好珍惜這份本來就很圓滿的圓滿,這就是天倫之樂吧。原來我們所追求的團圓一直就在我們身邊,只是追求到底時,它已不再美滿。

曾經,幸福圍繞在我們身側的時候,我們卻追尋不停,被期待所迷惑,為求之不得而苦惱,可是有些東西在不知不覺中失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人們也許會認為自己曾經施以恩惠的動物應該對人感恩戴德,似乎他不親熱就算狼心狗肺,不溫暖就是「白眼狼」。但我現在更能理解格林——在狼的眼裡,愛一定是平等的,可是人和狼之間的大關係從來都是不平等的。人狼之爭中,處於劣勢的狼幾近滅絕。

不是人類拋開了隔閡,動物就一定得迎合我們!

人類學會了直立行走,比其他動物站得更高了,視野更廣了,走得更快了,心離大地也更遠了,但是人的根還在這片土地上。我們是不是能夠低下高貴的頭,認真地俯視一下我們的根源呢?

格林,如果有來生,我願轉世為狼,和你成為真正的母子,我們一起奔跑在天邊,也許只有這樣,我才會真正明白你為什麼悄悄地來,又為什麼默默地離開。我今生為人,很貪心,見了還想再見,聚了還想再聚,我已經把你當成我所擁有的。其實在生命的盡頭,我們註定將失去所有,也許這「所有」原本就不屬於我們。

格林,好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生命都是獨自出生,獨自死亡。但是媽媽多麼希望在你生命的一始一終都能與你相伴。你選擇了荒野,野生狼的平均壽命只有八年。等你老了,我們還在這片草原,或許你還能回到我們身邊,對我說:「媽媽,我跑不動了,我也累了,我想再回到從前沒有憂傷沒有怨恨的日子。」你會像小時候那樣靠在我的臂彎,什麼都不再想了,只想著往媽媽的懷裡鑽得更深。

如果有這一天,媽媽能夠再次擁抱你,我希望我的呼喚不再強求,你的眼神不再糾結,媽媽希望你和你的孩子們是在我懷裡笑,而不是痛哭哀鳴。

格林,我最親愛的兒子。我們走了,照顧好你的妻兒。天寒地凍,不要再送食物來了,留給孩子吧。

一個星期以後,與我們相識的牧民朋友們都來為我們送行。

澤仁一家按照城市人的「風俗」拍手跺腳,以往我每次都會抿嘴笑,這次卻想流淚了。

喬默是大型犬,不能跟我們回城市,我們把她託付給了扎西。

亦風問小蘿蔔:「要不要跟叔叔去城裡玩啊?」

小蘿蔔撇嘴搖頭,他對城市沒有概念:「我想跟小邦客玩。你們走了,我要怎麼找狼狼啊?福仔和小不點找到媽媽沒有?他們長大了嗎?」

人們靜了,無語,唯有風聲……

車窗外的遠山、牧場、牛群……牽成一線流淌的風景。所有的痛苦傷痕,終有一天都會被時間撫平,只是我不知道,那一天離我們到底有多遠。

再看一眼草原,無法言說的哀傷被漸漸升起的玻璃窗裁成兩半……封住了夢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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