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4、我們來得太晚太晚了

「丹增走後,狼群會主動接近你們!」自從這點被老狼料中以後,我們更加重視老狼的建議——他讓我們變找為等,守屋待狼。他認為我們從前總是主動外出去找狼,說不定反而錯過了格林回家找我們。狼找人比人找狼容易多了,他篤信格林聞到我們的味道會自己找回家來。

12月3日,我果然在家附近發現了一匹狼,亦風立刻用長焦鎖定。

從身形上遠遠看去,她是一匹母狼。母狼在小屋西北面山坡下的荒草地里倒騰,對著草叢裡一隻獵物又拱又舔。那獵物在低洼地只露出一點點象牙白的毛皮在風中飄搖,從毛色看像是一隻死羊。奇怪,方圓幾十里沒有羊群,狼是從哪兒抓來的羊?

我挪動望遠鏡了一圈,沒發現別的狼。既然不是格林,我們也就安靜地觀察,不打擾母狼進食。

快到中午了,母狼還在那兒,直著脖子望小屋。幾隻兀鷲停在一邊等著了,烏鴉們更是湊近獵物前後撲棱,只要母狼稍一分神,烏鴉就趁機跳到她的獵物上偷啄兩口。火冒三丈的母狼把烏鴉們追攆得四處飛逃,轟出幾十米還不解氣,彷彿跟這些鳥有深仇大恨似的。而那獵物卻貌似依舊完整,母狼臉頰和脖子上也沒有進食時應該蹭上的血紅色。

她沒吃?這就很反常了。狼捕獵吃食都是速戰速決,沒有道理在這麼靠近人的地方從上午護食到下午,既不叼走又不吃,這不是狼的做法。肯定有問題!

我和亦風商量了一下,決定靠近去看看。亦風在小屋給我放哨,我裹緊藏袍防寒,把手機、望遠鏡和對講機揣在袍懷裡,輕裝徒步走下山去。

剛下山坡,那匹母狼就注意到我了,她果斷放棄了獵物,掉頭就走。烏鴉們見母狼一走,一窩蜂地飛向獵物猛啄一氣,禿鷲也邁著鷹步湊了上去。母狼暴跳齜牙,又沖回去趕鳥,並索性在獵物原地候著不走了。

這就更讓我意外了,大白天的,狼發現有人靠近都不撤退,還死守著那隻獵物,什麼東西那麼寶貝?

狼護食生猛,我不敢靠太近,走到距狼百米之外便停下用望遠鏡觀察。獵物的位置太低,還是看不分明,但這母狼卻被我認清楚了——她是後山那窩小狼的辣媽。我後悔下山了,這辣媽是我接觸過的最具攻擊性的狼,當初我摸進狼窩偷拍小狼的時候,這狠主恨不得弄死我。嚇得我一路滾下山去,腦袋都摔成紫茄子了,多虧有小狼們攔著,辣媽才沒追來。可是一想起她凶神惡煞的樣子,我就犯怵。這會兒她電焊似的目光把我每根神經都焊緊了。安全第一,我得撤了。

我剛走了沒多遠,就聽身後有腳步聲,我嚇得抱頭轉身。果然是辣媽追來了,可是……她居然沖我搖尾巴。我沒看錯吧,這是我認識的辣媽嗎?辣媽回頭瞅瞅她身後的獵物,邊搖尾巴邊撤退。

「呼叫微漪,狼走遠了,狼走遠了。」亦風在小屋山坡上看得分明。

走了?居然把她死守的獵物讓給我了嗎?

看看!

我跳過沼澤里一個個凍脹丘,定睛一看,頓時打了個寒戰。一匹死狼!

再一看死狼的模樣,更如一記悶雷炸穿了天靈蓋——我的天啊!是飛毛腿!

飛毛腿是後山四小狼中唯一的一隻小母狼,她才七個月大。她右側身體向上倒在草垛子里,肚子鼓脹得特別大,我們在山上望見的象牙色毛皮正是狼肚白。飛毛腿的右眼被烏鴉啄爛了,血淋淋的眼睛讓狼臉看起來更加悲涼。致命傷是肚子上的一個窟窿,雞蛋大小的一段腸子從窟窿里鼓了出來,這是個惡化的舊傷,傷口周圍的膿血里裹著馬勃殘粉,膿臭味和藥味直往鼻子里鑽。她身上的皮毛被母狼舔理整潔,她的媽媽在送她最後一程,她要她乾乾淨淨地來,乾乾淨淨地走。

「看見了嗎?是什麼獵物?」

「死狼,是死狼!」我欲哭無淚,「飛毛腿死了……怎麼會這樣?前些日子還好好的……」撫著小狼的屍體,腦中的許多零碎事件串聯起來:十一月初,狼群打圍丹增氂牛的時候,飛毛腿耐不住餓,冒冒失失地去單挑氂牛,結果我們眼看著她被氂牛頂到空中摔下來。後來我們觀察飛毛腿走路吃肉都沒問題,以為她沒事兒,結果她還是被挑破了肚皮!從那次圍獵到現在倒斃,她已經堅持了二十多天,恐怕也只有狼才堅持得了這麼久。我們前些天夜裡看見兩大兩小四匹狼到小屋附近,肯定就是帶著飛毛腿尋找馬勃療傷的!

亦風急匆匆地往我這邊趕。那匹母狼——飛毛腿的媽媽停留在對面山腰處,坐在坡上望我們,不叫也不鬧,卻久久沒有離開的意思。不是所有的疼痛都可以吶喊,她身為母親更加無法承受女兒的離去。也許在她的眼裡,飛毛腿依然是個依靠她、難受時只會喊媽媽的小生命。

我傷心地抱起了小狼。從前我總是遠遠看著飛毛腿淘氣成長,沒想到今天第一次抱她,她已變成一具冷冷的屍體……等等!……飛毛腿的胳肢窩還是暖的!再摸她的脖子根兒,有脈膊!我燃起一線希望,忙沖亦風喊:「她還沒死!你快回去把我的急救箱拿來,還有針線、肥皂,再弄一壺熱鹽水,快去!」

不多久,亦風挎著急救箱飛跑回來,他一臉汗水,生怕晚了一分鐘。我先就著溫水把手沖洗乾淨,消毒。亦風打開急救箱,我用剪刀剪掉飛毛腿傷口周圍的狼毛,去腐消毒,再用溫鹽水泡軟腸子,塞回狼肚子里,縫合肚皮。

亦風一直摸著飛毛腿的心跳,生怕它就此驟停。

我每縫一針都會問亦風:「她有反應沒?有反應沒?」

我多希望她在手術的疼痛中能本能地抽搐一下,或是痛哼一聲,至少會讓我看到多一線生機。可是她沒有,就那樣無聲無息地躺著。我給她上了消炎藥,只有紗布,沒有繃帶,我便解下藏袍的紅腰帶給她攔腰纏緊包紮。

我檢查那隻血肉模糊的狼眼。我撥開他的眼皮吹口氣,有眼瞼反應,她充血的眼珠輕微轉動了一下,映出我的影子,不知道她還能不能看見我。雖然飛毛腿的眼皮被烏鴉啄爛了,不過眼珠還沒瞎。我想起母狼驅趕烏鴉時的狂怒。小狼還活著,這些烏鴉就想生摳她的眼珠子,當媽的怎能不恨!

我蘸了一點兒肥皂水潤滑溫度計,插入飛毛腿體內測肛溫,抬眼望了一下食指山坡,母狼不見了,她啥時候離開的我都不知道。

「體溫在降低。」我收起溫度計,把剩下的熱水灌進飲料瓶暖在小狼腋下,脫下藏袍,帶著我的餘溫把飛毛腿整個裹了起來,拴緊,只留下鼻子伸出來呼吸。我躺在她身後,抱她入懷,祈禱這點溫暖能喚醒她的知覺。亦風也拉開外套側躺下來捂在我後背,環手摟著我和狼。

北風刮過荒原,殘陽淌血。杳無人煙的大地上,兩個人抱著一匹垂死的小狼。

「她還活得了嗎?」亦風在我耳邊問。

我略一遲疑,亦風便明白了,他的嘴角抽動著:「上次打圍時還看見她活蹦亂跳的,這才多久,說沒就沒了……我們回狼山是想保護狼,可是眼看著一匹狼就要死在我們面前,卻救不回來,除了醫藥箱,我們什麼都沒有!」

抱著奄奄一息的小狼,亦風的訴說更讓我傷感。記憶中,飛毛腿膽子很小,總是躲在狼洞門口瞄我們。飛毛腿很好動,儘管跑路姿勢怪異卻速度超群,她逮兔子是一把好手。飛毛腿特別淘氣,她拆了我們的攝像機,還慫恿她的狼媽媽收拾我。飛毛腿是個「半彪子」,她偵察不力,給狼群捅了大婁子。我至今都記得她跟在牧民後面著急忙慌的樣子,可我萬萬沒想到這傻丫頭去挑釁氂牛,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索朗說過,草原上的狼群已逐漸進入老齡化,野生幼狼成活率極低,一大半的小狼活不過頭一年。他們從剛一出生就要面對太兇險的世界,一個疏忽就是死路一條。為了活下去,我們的飛毛腿已經儘力,或許她是在跟隨辣媽去尋找馬勃療傷的路上再也走不動了。飛毛腿的媽媽是那麼愛她,她掉牙牙的時候,辣媽長途跋涉為她找來鳥蛋和魚。辣媽從來就不願意接近我們,可是為了救她的女兒,她甘願做了她決不願意做的事——向人類搖尾巴。我忽然明白那個無助的狼媽媽是把我們當作了拯救孩子的最後希望,可是,我們也救不了她。

在草原的這大半年來,我們目睹了狼群生存的艱險,一隻幼崽要長大成狼太難了。眼看著我們守護的小狼們一隻一隻死於非命,我越來越害怕,我怕自己總有一天會承受不了,我怕進入狼的世界,聽他們向我訴說他們的傷悲,我真的怕啊。

我感覺後頸一片潮濕,有水滴進發間,身後的呼吸在默默顫抖。我壓抑著氣息,不讓喉頭抽噎。一滴淚從左眼流過鼻樑,冰冰地滑入右眼,又被右眼重新暖熱,收回眼眶,「不哭,她的死至少不是人為。」

我輕輕側過臉,試著用小狼的視線,睜眼看看她此刻能看到的草原——昏暗的天空、破碎的雲層、盤旋的兀鷲、等候的烏鴉……當我看到這些,我感到很悲哀……她只是個七個月大的孩子,就走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天,也許到了明天就只剩屍體或者白骨。我們只能這樣抱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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