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3、四狼探母?

十一月末,朔風寥落,沃野茫茫。

我第一次從老牧民口中聽見了這個陌生詞——「黑災」。

過去,我只知道「白災」就是暴雪肆虐,厚雪覆蓋草原,牲畜吃不到草,動輒幾百萬頭牛羊凍死餓死。夏秋季節過度放牧吃光啃光,致使冷季沒有一點兒草料儲備,是釀成「白災」的原因。老牧民說「黑災」與「白災」相反,就是遲遲不下雪!草又被啃光,剩下大片黑土。冬季里,地表水封凍,人畜飲水主要依靠積雪。若長時間無雪,牲畜會因乾渴造成血液變濃,消化不良,流產、疾病,以至死亡。就算牛羊再抗造,二十天不吃雪,脫水;四十天不吃雪,掉膘;兩個月不吃雪,死翹翹!

似乎老天爺在七月份那場大暴雨時就已經把一年份的水全降下來了。牧民們更沒想到今年的寒流來得這麼早,不但地表水封凍,而且無雪可下。

怕什麼來什麼。牧民擔憂的黑災降臨了!乾冷的牧場上看似什麼都沒發生,暗中卻有一種饑渴的死亡威脅步步逼近。那一刻,「黑災」這個詞便和焦炭似的黑土地、凍結的黑沼澤一起寫入了我的腦海。

「現在既沒草又沒雪,只有黑泥巴!我的氂牛餓死是遲早的事,哪兒才能活下去啊?」 老牧民滿臉的皺紋像鑿刻而成,渾濁的眼睛被皺紋擠得只剩下一條縫。

他老淚縱橫的樣子很自然地讓我想起了南卡阿爸,我記起老阿爸彌留之際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這不是個好兆頭,大災一起,只會越來越壞……」從今年第一次暴雨來臨,老阿爸早已預見到這一切了。

老牧民聳起的肩胛骨把皮袍支出兩個稜角,在寒冷的空氣中傷心地顫動。無怪他如此絕望——七月大暴雨,八九月口蹄疫,十月腐蹄病,十一月黑災,一年中的災難接踵而至。我不知道這老牧民之前流浪了多久,又將去往哪裡,我只知道他自己的牧場已經完全沙化。這是一種無家可歸的悲涼吧。

我們和丹增一家幫助老牧民拆掉帳篷,裝到遷場的勒勒車上,目送他趕著牛群越走越遠。他只在這裡停留了一個星期。

狼渡灘雖然打眼望去還剩下些高高的枯草,可是,丹增說那些草要麼有毒,要麼無法消化,氂牛是不能吃的。真正的牧草已經連根兒都啃出來了。

缺牧草,缺飲水,留在狼山的只剩下我們和丹增一家。丹增的氂牛已經缺食斷水十多天了,氂牛餓得集體越獄好幾次,跳過分隔牧場的圍欄,夜奔十餘里跑到別人的牧場去找草吃。我和丹增好不容易才把逃亡的牛群找回來。這麼餓著不是辦法,可到哪兒去弄五百頭氂牛的飼料來呢?

我想到了酒糟:「四川是產酒的地方,酒廠里源源不斷的酒糟也是不錯的飼料啊。」

亦風哂道:「氂牛吃了酒糟要打醉拳!」

「秸稈!每年成都平原焚燒那麼多秸稈,燒得全城濃煙滾滾,與其用來製造霧霾,不如收集起來運往草原喂牛羊。」

「運費高,收集難,除非政府動員,憑個人的力量根本辦不到。」

眼下之急怎麼解決?我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買大米。每年政府都有扶貧救災的大米發放下來,有些牧民不吃米,於是五十元一大袋便宜賣,我們正好收購來喂牲口。買米喂牛這是沒辦法的辦法。

下一步就是解決牛群飲水的問題,眼下氣溫降到零下二十度,沼澤濕地凍得結結實實。氂牛被拉破舌頭、粘破嘴皮也啃不動冰塊。水,看得到,吃不到。狼山下的小溪凍成了冰瀑,我好不容易砸出一塊臉盆大小的泉眼,自來水粗細的冰泉只夠人喝。

「沒有用的,我還是遷回我的源牧吧。我源牧上有條河,只有把牛群趕到河上,鑿開冰面才能徹底解決牛群的飲水問題。再渴幾天,氂牛就會脫水走不動了,我必須抓緊遷場,不能在這兒陪你們過冬了,」丹增有些遺憾,「不如你們也跟我走吧,大家有個照應。這山裡冬天太苦,沒有補給生活不下去。大家在一起宰牛吃肉也能過冬,我一走,你們連肉都沒得吃。萬一再出個意外,叫天天不應。」

我和亦風舉棋不定。我們是領教過這裡的冬季的,今年的冬季比往年更加嚴苛。萬一一直不下雪,我們也面臨斷水。守著這一眼泉水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徹底結冰。

丹增笑了:「別猶豫了,離了牛羊,本地人都不敢在這裡獨居。你們的目的是找狼,這次可是我把狼群給你們引來的。冬季里狼群也會隨著氂牛走,你們跟著我的氂牛,看到狼的可能大得多。等到下雪的時候,我源牧的冰河面上經常留下狼爪印,你們就可以看看有沒有你要找的狼了。」

我倆怦然心動,頓時想起兩年前格林跟隨的狼群打圍確實是在丹增的牧場。他的源牧道路難行人跡罕至,這次口蹄疫期間盜獵猖獗,狼群就去他那裡避了兩個月,說不定狼群真打算去他那裡過冬!

晚上,在小屋開「電話會議」。

我剛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老狼,老狼當即否決:「不能走!堅決不能走!上次你就沒聽我的,結果怎麼樣?你們跟狼白白錯過,這次絕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你相信我,格林如果活著,他肯定也迫不及待地想見你們!但是因為小屋旁邊住著丹增,有生人的營盤,狼不敢來,等外人撤走,他肯定第一時間就會來找你們!」

直到放下電話時,老狼還不放心地一再叮囑:「不能走啊!千萬不能走啊!」

格林啊,你到底會去哪兒?!如果我們留下,狼群卻走了,這個冬天不白耗了嗎?

亦風在一旁悄沒聲地聽完我們所有對話,摸著鬍鬚:「這次你得聽老狼的。就狼這脈,沒人比他號得准。咱們當局者迷啊,我站他那邊兒。」

二比一,會議結束,我從了。我不想再後悔一次。

一個星期後,丹增一家搬走了。臨走時,丹增想留一頭牛給我們作冬糧。

我感激卻沒轍:「你就是留下一頭牛,我也宰不了他。孤單一頭太可憐了,都帶走吧。」

丹增想想也是,就讓妻子提了一條凍牛腿給我們:「留著,你們不吃肉,喬默也得吃。這麼冷的天,沒什麼野生動物,盜獵的也不會進來了,你們可以放心。」

我謝過丹增一家,把牛腿掛屋後凍著。

結果,丹增離開的當天晚上就下起了小雪,真是老天涮人啊。不過這場雪很薄,薄得更像是一層白霜,呵口熱氣就化了,也解決不了缺水問題。

丹增走後,狼山一下子就冷清了,方圓幾十里就剩我們孤零零的小屋。每天出門打望,目中無人。晚上再聽不到氂牛哼哼的聲音,小屋子周圍靜得出奇,我們反倒失眠了。

半夜兩點多,我迷迷糊糊聽見亦風摸黑爬起來找煙。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感覺一隻大手壓住了我的嘴,我一個激靈就睜開了眼。

「噓——」亦風生怕我叫出聲來,指指窗外悄聲道,「你看看那是什麼?」

我挪開亦風的手,躡手躡腳地推開窗戶,冷風陰森森地灌了進來。借著雪光反射,屋外十幾米處,幾個詭異的黑影正在拱動。埋頭垂尾兩頭低……是狼!一隻、兩隻、三隻、四隻……他們嗅著地面,腳步聲輕如落雪。

我聳肩縮頸,毛髮盡豎,既興奮又害怕,咬著手背不讓牙齒顫出聲來,耳邊卻聽見亦風的汗毛支棱起來的聲音。

狼影從我們填埋廚餘垃圾的一個地洞邊走過。後面還跟著一隻卷尾巴的影子,應該是喬默。

除了薄雪淡月,沒有更多的光源,四對狼眼不像強光照射時那麼明亮,只是暗綠暗綠地在我窗前遊動,雪月之光把狼影的背部勾勒出一綹蒼銀色鬃毛。清冷的空氣中裹挾著更加純粹的氣味分子,腥野的猛獸氣息飄送過來。儘管明知道這麼近的距離,狼群肯定早就嗅到我們的人味兒,但我還是本能地用袖筒擋住口鼻,生怕呼出的霧氣更引起狼群的注意。

這裡面有沒有格林?我在心裡不斷吶喊著他的名字,嗓子卻像鸕鶿一樣被扎住,大氣兒都出不來。我們根本不敢喊,就算其中有一隻狼是格林,畢竟還有三隻狼不是啊!誰知道這群狼想幹什麼?小屋三毫米厚的玻璃一爪子就能拍碎,單薄的房皮兒里就裹著我們這兩坨肉餡兒。

太近了!彷彿吐出一絲人味兒狼群就會撲過來。雖然白天我們也曾在狼山近距離遇見過狼,但是白天狼避人,夜晚人怕狼,夜幕中的狼群自然而然攜帶一種神秘的壓迫感。我心裡沒底。

我摸到了枕邊的電筒,在手裡捏熱了也不敢開。攝像機就在床腳,亦風也不敢拿,生怕弄出響動,把狼惹火了。而且夜晚的光線太暗,拍不到的,此刻只能屏息潛聽,任何一點異動都可能驚擾狼群。我們根本不想拍下他們逃離的樣子,只想他們停留得越久越好,用全部感官證實他們的存在。我在膽戰心驚的同時,卻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依戀感。

我們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生怕錯過一個細節。狼群或許知道我們在看他們,大家都很安靜,周圍也沒有任何聲響。狼群從容地嗅著地面走,偶爾刨開地,似乎在找尋什麼。四條狼影繞到東面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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