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步入文壇 第一章 從記者到演講者

離開內華達之後,我便到了舊金山,在《晨訪報》擔任記者。並且——我還是唯一的記者。沒有其他人了。工作一個人干不完,但又不需要兩個人——報紙的主人巴恩斯先生是這麼想的,他自然比別人更清楚這一點。

每天上午的九點鐘,我便需要花費一個鐘頭在警庭,對頭天晚上發生的爭吵事件進行簡短的記錄。一般爭吵是發生在愛爾蘭人同愛爾蘭人之間,中國人同中國人之間。偶爾會變化一下,也有發生在兩個種族之間的。往往每天的證據都是前一天證據的翻版,所以每天的工作異常單調、沉悶。據我所知,警庭的譯員是對它唯一有點興趣的人。他是英國人,但對五十六種中國方言都非常熟悉。每過十分鐘,他便會換一種方言。這種鍛煉令他充滿了精力,並且擁有非常清醒的腦子,與記者不同。然後我們就要去高等法院,將前一天做的判決記錄下來。所有的這些法院都會被列入「日常新聞」欄內,這些都是新聞的可靠來源。在一天中的其他時間裡,我們就會在全市各處盡情尋找,盡自己所能地搜集一些資料,用來填充各欄——假如沒有什麼火警能夠用來報道的話,我們就會編造一些出來。

晚上,我們就依次前往六家戲院,去了這家再去那家:每周七晚,每年三百六十五個晚上,天天如此。我們在每處停留五分鐘,看上一兩眼戲劇或是歌劇,然後憑藉了這一點印象就對那些戲和歌劇進行「詳細報道」。並且,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一年到頭,每個晚上都絞盡腦汁,力爭在進行了幾百次的努力之後,能對這些演出說出些新鮮的話來。自那一天起,直到今天,四十年了,每次我在劇院外邊張望時,就不免會像「雷繆斯叔叔」所說的那樣,感覺不快——至於裡邊怎樣,我可以說差不多是一無所知,因為這麼長的時間裡,我幾乎很少去看,也不想去看,不管人家怎麼勸我,這個習慣都改不了。

每天早上九十點鐘直到晚上十一點鐘,在為了搜集材料而經歷了辛辛苦苦的一天之後,我便會拿起筆來,將詞句湊成拙劣的作品,其報道範圍越廣越好。這實在是可怕的費力活兒,它沒有靈魂,甚至可以說是沒有任何趣味。對於一個懶人來說,這相當於在服可怕的苦役,並且我生來就懶惰。雖然今天我並不比四十年前更懶,但那是因為四十年前我便已經到達了懶惰的頂峰,所以就再也無法超越了。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見到幾個惡棍在對一個中國人進行追逐,他們對著他扔石子,這個中國人的身上正沉重地背著那些信奉基督教的主顧們每周要換洗的東西。我留意到,一個警察在頗有興趣地站在一旁觀看這場表演——僅此而已。他沒有對此進行干涉。我滿腔義憤地將這個事件寫了下來。一般來說,每天早上,我不喜歡重新再看自己頭一天晚上所寫的東西。因為在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我的心是麻木的。不過寫這一篇的時候我的心是生氣勃勃的,其中蘊藏著火,我認為這是文學——所以第二天我便開始熱切地在報上到處尋找——報上沒有——一直到了第三天早上還沒有,再後來也沒有。等我到了排字房的時候,發現這篇稿子已經像其他被判了死刑的稿子那樣被塞進了活字盤。我問這是為什麼。工頭說,巴恩斯先生於校樣中發現了這篇東西,他下令將它銷毀。巴恩斯先生還說出了理由——我已經記不清是對我還是對工頭說的了,不過從商業觀點來說,他的理由是充分的。他說,《晨訪報》就像當時紐約的《太陽報》 ,是屬於洗衣婦的報紙——換句話說,這個報紙是屬於窮人的,是唯一一張廉價報紙。它是靠了窮人才得以生存的,所以必須要尊重他們的偏見,否則的話就要夭折。愛爾蘭人是《晨訪報》的支柱,因為他們是窮人。如果他們不支持,《晨訪報》甚至連一個月都生存不下去——而他們非常憎恨中國人。我所試圖進行的攻擊會惹惱愛爾蘭人,令報紙受到嚴重的損害。《晨訪報》是不會刊登批評朝中國人扔石頭的惡棍的文章的。

那時候,我是個高尚的人,如今我總算是活過來了;那時候,我不大明智。

現在我算是能夠趕得上時代的潮流了。前天的時候,紐約《太陽報》上刊登了該報駐倫敦通訊員的一兩段新聞,讓我弄清了自己所處的地位。

通訊員提到了在過去的十二個月中有關於我們美國人的幾件事情,比如說我們一些規模很大的保險公司簡直腐敗到了不能再腐敗的地步,我們一些身份顯赫的商人將在保險公司里進行偷盜作為自己的職業。還有那些像費城、聖路易以及其他一些大城市中,揭發出的一些人昧著良心所作的貪污案,那可是真正的大規模的貪污案。最近,賓夕法尼亞鐵路系統中的百萬元的貪污案也被揭發出來——還有美國全國範圍內的規模小一些的商業舞弊案。最後,還有今天被厄普頓·辛克萊揭發出來的最駭人聽聞、最貽害大眾的牛肉托拉斯案件。這項揭發令總統被迫要求那個持反對意見的國會通過了一項法律,以防止美洲和歐洲全部落入醫生以及掘墓人的手中。

這位通訊員說,目前歐洲人正在紛紛懷疑,不知道在美國還有沒有一個真正誠實的男子漢。一年以前,我覺得除了自己,美洲的土地上已經不具備這樣的人了。不過,這個例外到後來也被抹掉了。現在我的信念是,美國已經沒有任何誠實的男子漢了。過去,我能夠將我那個救生圈抓住,一直到今年一月。在今年一月後,我便開始沉下去了,和卡內基、洛克菲勒以及范德比爾特們、古爾德們和其他職業行賄者們共同沉下去了。就像那幫最沒有良心的人一樣,我發誓要逃避稅收。對於美國來說,這是一項重大的損失,因為我不可代替。我深信,要五十年才能有能夠接替我的人產生。我也深信,從美元方面來說,整個美國的人——除去婦女之外——已經完全腐爛了。請你們注意的是,我是以死人的身份說這些話的。假如那些還活著的人有誰公開地這麼說的話,我會說他太輕率了。

不過,正像我剛才所說的那樣,四十年前的我要比今天高尚一些,當時我對於自己的處境——身為《晨訪報》這樣一份報紙的奴隸——感到非常羞愧。如果我更高尚些的話,早就會像其他那些英雄好漢一樣將那個職業拋棄,走出去,活活地挨餓。但是我還真就從來沒有過這種經驗。我同其他人一樣,總是在夢想著英雄主義,但卻沒有實踐經驗,不知道該怎樣開始。如果從餓肚子開始的話,我是吃不消的。我的一生當中,已經有過一兩次相當接近這種地步了,回想起來心裡可真不是滋味。我明白,如果我辭職不幹的,還想要得到另一個職業是很困難的。所以,我吞下了受到的屈辱,還留在原來的職位上。但是,先前我對工作的興趣就已經很少了,如今根本沒有任何興趣了。我還是像原來那樣繼續我的工作,可是卻沒有一點兒興趣,照這樣下去,肯定不會有好的後果。我強頂著不去理睬它。正如我前面提到的,這麼多的事情一個人來干是困難的,按照我現在的干法,非常明顯,需要兩三個人。甚至連巴恩斯也發現了這一點,他提出要我找個助手,付給他一半的工資。

下面的會計室里有一個獃頭獃腦的彪形大漢——好脾氣,為人親切,腦子不太好使——每周幾乎都掙不到什麼錢,住宿還必須自理。會計室里的辦事員中有一個很不道德的小夥子,他非常不知天高地厚,老是愛捉弄這個高大的傻小子,還給他取了個外號——不知為什麼——總感覺那外號起得很貼切。他叫他斯密基·麥克格羅勒爾。我提議讓斯密基來擔任助手,很快他便高興地接受了。他做事時所花費的精力是我的十倍。他不是很精明,但是做《晨訪報》的記者也不需要動什麼腦子,所以他做得很好。慢慢地,我習慣於讓麥克格羅勒爾做更多的工作。我卻越來越懶了,不出三十天,他便挑起了差不多所有的工作。很顯然,所有工作都可以由他一個人做,甚至他還可以做得更多,所以實際上已經並不需要我了。

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候,我上面的說法再次被驗證了。因為已經並不需要我,巴恩斯先生將我辭退了。這是在我的一生當中唯一的一次被人辭退,直到今天,這還令我傷心——哪怕是我已經到了墳墓中。他並沒有粗暴地將我辭退。按照他的脾性是不會這麼做的。他是個魁梧的美男子,具有和善的面容,待人接物很有禮貌,穿著也極為考究。對任何人他都不會說什麼粗魯的話。他悄悄地將我叫到一旁,勸我辭職。就像一位父親啟示兒子那樣,是為了他好,所以我也就服從了。

如今的我面前又是一幅廣闊天地,我再次無處可去了。憑了自己在長老會所受的教養,我明白,這樣做下去,《晨訪報》會給它自己惹來災難的,我是知道上蒼的那一套的。我深知,《晨訪報》的這一次冒犯會得到報應的。懲罰具體會以什麼形式出現,在什麼時候降臨,都是我無從預測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報應是遲早會有的。至於是報在巴恩斯還是他的報紙身上,我就不能肯定了。不過,巴恩斯是有罪之人,根據自己受到的教養,我知道,懲罰通常都會落到那些無辜的人的身上。所以,我蠻有把握地感覺到,巴恩斯的罪孽,遲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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