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美人出爐

六月的傍晚景色怡人,夕陽映紅了街上的窗戶,遠遠望去閃爍著金光。在落日的餘輝下,教堂的圓頂俯視著莫斯科四周參差不齊的屋頂。蘇聯國家安全部的塔吉妮娜·羅曼諾娃下士此時正坐在自己宿舍的窗前,沉醉於迷人的暮色中,覺得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幸福,安適。

她的幸福不是浪漫的愛情,這跟談戀愛所帶來的喜悅一點都不相關。近來她的心如地平線上清澈的蒼穹一樣澄凈,這是一種建立在安全感之上的,對未來信心十足的幸福感。丹尼金教授對她的讚譽之辭更提高了她這種感覺;電爐上飄來的陣陣香味;電台播放著莫斯科國家樂隊演奏的鮑里斯·克多羅夫序曲,這是她最愛聽的。這一切全都使她深深陶醉,漫長的冬日和短暫的春天已過去,這陽光明媚的六月是多麼令人欣喜!

塔吉妮娜所住的房間是一棟巨型的現代大樓中的一間小格子,這棟八層大廈是國家安全部的女職員宿舍,矗立在沙多瓦雅大街上。這座龐大的建築是由犯人修建的,一九三九年交付使用,裡面有兩千多間房子。像塔吉妮娜這樣的下士只能住在四樓,室內沒有什麼傢具,除了備有電話和冷熱水管,但洗澡間和廁所都是公用的。一樓到六樓房間的樣式都差不多,但最高兩層卻全是兩間或三間一套的套房。這些住房裝修也比下面六層要豪華得多,而且帶有自己的浴室,這些都是為高級軍銜的女人準備的。安全部的住房是嚴格按照軍銜分配的,只有少校或上校軍銜的人才能住進最上面的兩層套間。

但是塔吉妮娜對自己的待遇已心滿意足,她每月的薪水一千兩百盧布(比她在任何其他政府部門的薪水要高百分之三十)。她還有自己的房間,不至於和其他人合住。在這層樓房底層的軍人服務部里,她可以買到比市面便宜的食品和衣服。每月她至少可以得到兩次芭蕾舞或歌劇的軍人優待票,一年中她有兩個星期的假期。更重要的是,像她這樣在莫斯科工作收入穩定,生活相對豐富,又有美好的前途,不像在外省城市裡的生活枯燥乏味,年年歲歲一個樣,只有偶爾放映的一部新片子或巡迴馬戲團才能提起人們的興趣。

當然了,自從受雇於蘇聯國家安全部後,身上軍服便把她與外界隔絕開來。人們害怕軍人,故意疏遠軍人,這對大多數姑娘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按規定,她只能同蘇聯國家安全部的工作人員交往,今後時機一到,也只能奉命與某個政府里的人結婚。工作起來相當辛苦,就像魔鬼,每周工作五天半,每天工作時間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六點,其中唯一的休息時間是在食堂吃午飯的四十分鐘。午飯的伙食非常不錯,這樣晚上可以少吃點,省點錢去買件黑貂皮大衣。

想到吃晚飯,塔吉妮娜馬上從窗邊的椅子上站起身來,去看鍋里煮的蘑菇羊肉片湯,這就是她的晚餐。湯已經快燉好了,香氣撲鼻。她關掉了電爐,蓋上鍋蓋,讓湯再煨上一會兒,然後她走到盥洗間梳洗去了。每天她都這樣做,已成了她的老習慣了。

她一邊擦乾手,一邊在洗臉架上的大梳妝鏡前端詳自己。

她早先的一位男朋友曾說過,她很像電影明星葛麗泰·嘉寶,那簡直是在胡扯!但她此刻端詳自己,發現確實很像。一頭柔軟光滑的粟色頭髮瀑布一樣地披在雙肩,發梢有點兒向上捲曲(嘉寶曾經做過這樣的髮型,塔吉妮娜承認自己模仿了她);皮膚白嫩,皎潔如象牙;自然修長的眉毛下面是深藍色的大眼睛。(她調皮地睜一隻眼同時又閉上另一隻眼,哦,她的睫毛也是那麼長而上翹),鼻子秀挺,隱隱透著一股天然的傲氣。嘴巴呢?恩,稍寬了一些?而她笑起來就更寬了!她笑著看著鏡中的自己,可是這更像嘉寶了。不過,嘴唇豐潤性感,嘴角上還總是帶著那麼一絲笑意,令人銷魂,沒人會說這是一張冷冰冰的嘴巴。鵝蛋臉,會不會太長了?下巴是不是太尖了?她朝兩邊搖搖頭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輪廓。一縷緞子一樣的長髮在她右眼前來回擺動,她不得不把它們擼到後面。嗯,下巴是尖了點,但還好,沒有那麼消瘦。她對著鏡子開始拿起梳子梳那頭濃密的長髮,嘉寶的確很美,但她也十分漂亮。要不,就不會有那麼多男人吹捧她了,就連那些姑娘們,也總是纏著她傳授美容術呢!她滿意地對著鏡子做了個鬼臉,然後準備吃晚飯。

實際上,塔吉妮娜確實是個大美人,凡是見到她的人都為她的美貌傾倒。她眉清目秀,身材婀娜,曾在列寧格勒的芭蕾學校系統地學習過一年舞蹈。因為後來個子長得比規定高度超過一英寸,才不得不放棄舞蹈。在那所學校中,她學會了如何保持優雅動人的姿態,她愛花樣滑冰,這些鍛煉使她身材更為健美。她總是去戴那摩滑冰館練習,並且在那奪得了女子花樣滑冰第一名的好成績。她的胳膊圓潤,胸部挺拔,這些都完美無缺。她身邊的純粹主義者是不贊成她的,她的肌肉由於經常鍛煉已經失去了女子特有的柔韌,現在,她背上的肌肉圓鼓鼓的,腰兩邊的肌肉也變得結實,就像男人的肌肉一樣。

塔吉妮娜是蘇聯國家安全部中心檔案的英文翻譯。大家都覺得她這麼漂亮,將來總會被某個上級軍官看中,娶她為妻或做自己的情婦。因此大家都很羨慕她。

她把濃湯倒進一個小瓷碗里,這個小碗的邊上裝飾著拉著雪橇飛奔的狼狗。她又掰了幾塊黑麵包進去,然後她走到窗前,坐在椅子上,拿一把精緻的小勺舀著湯,開始細嚼慢咽起來。這隻小勺她非常喜歡,是她幾星期前在莫斯科飯店吃飯的時候偷來的。

吃完晚飯,洗好鍋碗,她又坐到窗前點燃這天的第一根香煙,開始吞雲吐霧起來,(在俄羅斯沒有一個受人尊敬的姑娘會在公共場合吸煙,假如在工作的時候抽煙那就意味著要被立即解僱。)一邊耐心地聽著從土庫曼的一出歌劇里選出的哀怨的音樂。該死的東方人,盡譜些靡靡之音,為什麼不寫點軍事方面的呢?現代爵士樂或者古典音樂也行啊,這些東西真是難聽,真是老掉牙了。

突然,一陣刺耳的電話鈴響了起來。她走到桌旁,關掉收音機。拿起了話筒。

「是塔吉妮娜下士嗎?」

是丹尼金教授打來的,平時下了班後,他總是愛叫她塔吉娜或塔娜,可今天的語氣怎麼這樣嚴肅呢?這意味著什麼呢?

她緊張地睜大了眼睛說:「是的,教授同志。」

電話那頭的聲音嚴肅而冰冷:「二司司長克拉勃上校要見你。十五分鐘後,也就是八點三十分,你去她家裡一趟。她住在八樓一八七五號房間,聽明白了沒有?」

「可是,同志,為什麼?為什麼……」

出人意料地,教授緊張地提高了嗓門,打斷了她的問題。

「我要和你說的就這些,下士同志!」

塔吉妮娜把電話從耳邊移開,她怒氣沖沖地盯著聽筒,好像能從這聽筒的洞里得到更多的信息。她又對著話筒大喊了兩聲:「喂!喂!」話筒里只回蕩著自己空蕩蕩的迴音。電話早已掛斷,她才意識到由於使勁兒抓著聽筒,手臂都發痛了,她只好慢慢來回伸著手臂,把聽筒放回電話機上。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獃獃地盯著那部黑色的機器,要不再給他打個電話?不,應該沒這個必要了,他要講的都已經講了。還有,他知道,她心裡也明白,這裡所有的電話,不管是進來的還是打出去的,都被監聽了,都有記錄的。這樣就是為什麼他不多講一句廢話了。但凡講的事涉及到公事和國家機密的事,在電話中都儘可能快說少說,免得種下禍根。而這種便條也儘快銷毀掉。手中也不要擁有這種卡片之類。只有這樣,你的手才會幹凈,才能逃過某些人權杖的鐵鍬。只有把要說的話儘快地通通倒出,人們才能感到輕鬆。

她把手指放進嘴巴里死命咬著,仍盯著電話,神思恍忽。他們要她去幹什麼?她有什麼把柄給人抓住了?她極力地回想著過去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來的所做過的一切。工作中她有什麼過失被發現了嗎?她和同事在一起說笑時說過的那些嘲弄當局的話是不是被人彙報了上去?這完全有可能。但彙報的又是什麼樣的笑話呢?是什麼時候講的呢?如果玩笑過了頭的話,她當時早就驚恐萬狀了。想了許久,她覺得自己問心無愧。那又會是什麼呢?突然,她記起了一件事。啊,是不是她偷湯勺的事被人發現了!那可是盜竊國家財產呀!她恨不得馬上把這個該死的湯勺扔到窗戶外面去;說干就干,現在就仍。但從哪邊窗戶丟出去好呢?等一下,不可能是為了這個吧?這件事實在是太小了呀!她聽天由命地聳聳肩膀,手也從嘴裡放了下來。她走到衣櫃邊,取出她最好的制服,她的眼睛被恐懼、慌張的淚水打濕了。「鋤奸團」要處理的大事這麼多,怎麼會管這芝麻大點兒的事呢,看來還有什麼比這事更糟的事。她越想越害怕,眼淚奪眶而出。

塔吉妮娜含著淚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只剩七分鐘了!新的恐懼又攫住了她。她忙抬手擦乾眼睛,抓起她一套閱兵的制服穿上。現在,不管什麼情況,遲到是不可饒恕的,她忙扣上棉上衣的紐扣。

穿好衣服,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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