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七章 祖國期望

鬃發灰白的凌雲竹表情凝重,久久看著丁潔瓊的面孔,握住她伸過來的手默不作聲。倒是宋素波微微一笑,輕喊了一聲「潔瓊」,接著回身做了個手勢說:「有兩個朋友,恰好都跟你有點緣分,跟我們一起來看你。」

果然,一男一女兩位面帶笑容的中年人,隨在凌雲竹夫婦身後。男子年過半百,膚色較深,濃眉深目,臉膛寬闊,身軀壯實;女的四十多歲,小巧玲瓏,兩個眼珠靈活有神。凌雲竹說:「喏,介紹一下。魯寧,衛生部副部長;還有,這位,中華護士學會的秘書長,還有印象嗎?」

「啊,阿羅!」丁潔瓊馬上認出了阿羅,也想起了魯寧。她很興奮,兩眼閃耀異彩。是的,確實是緣分,緣分!在她把雙手伸向阿羅的同時,阿羅已經撲過來;兩個女人緊緊擁抱,淌著熱淚耳鬢廝磨,久久說不出話來……

「阿羅,阿羅,」丁潔瓊連聲說,「我到北京十來天了,你為什麼不來看我?」

「我出國訪問,昨天剛回來。」阿羅也連聲說,「瓊姐,我正準備從明天起,天天來看你呢!」

「你住在哪裡呀,阿羅?」

「我就住在北京。真好,瓊姐,今後我們天天可以見面了!」

「你還在干老本行,相貌也沒大變。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阿羅。」

「哪裡!是因為凌副院長明說了我是阿羅,你才想起來的。」阿羅道,「整整三十年了,那時我才十五歲,現在已經是半老太婆了。」

丁潔瓊打量阿羅和魯寧:「你們——」

「我們是老夫老妻嘍!」阿羅說著,朗聲大笑。

丁潔瓊伸過右手:「副部長先生,您的名字我早就聽說過,今天才得幸會。」

「對我直呼其名或叫『老魯』吧!我想您最早是從蘇冠蘭那裡聽說我的,而他一直是叫我『老魯』的。」

確實如此。三十年前,一九二九年夏末,從上海返回濟南的蘇冠蘭剛下火車就搭救了魯寧。蘇冠蘭是個愛談政治的人。他後來給瓊姐的信中經常談濟南慘案,談共產黨,談中日關係,談中國的前途,當然也談起那個「赤色學生」……

那邊廂,凌雲竹夫婦在跟蘇冠蘭夫婦交談。在跟金星姬握手時,宋素波問葉玉菡:「就是你當年救出來的那個小女孩?」

「是我們的大女兒。」

宋素波聽了,頷首微笑。

凌雲竹夫婦是三十年前在上海至南京那趟列車上結識蘇冠蘭的,那真是一段難忘的旅程。但以後一直沒見過面。凌雲竹跟葉玉菡也只見過一次面,是一九四六年在北平。當時,魯寧陪著葉玉菡到東皇城街,將三支神秘的安瓿面交北平研究院院長凌雲竹……

兩名年輕的女服務員進屋,按人數沏了八杯茶。

「請吧,大家請坐。」丁潔瓊張羅道,好像在自己家裡。她緊貼凌雲竹而坐,對老師和師母特別謙恭,認認真真執弟子之禮。大家圍著一圈沙發落座。

「潔瓊啊,有些情況告訴你一下。」凌雲竹望著女科學家。現在丁潔瓊才覺察出,老師的嗓音有點嘶啞,臉色也顯得很疲乏。但是,像所有自然科學家一樣,他敘亊清楚,每個字眼、單詞和片語都陳述得準確無誤,「中國科學技術情報研究所、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和首都圖書館,正準備面向研究人員、大學教師和研究生開辦講座,系統介紹『丁雲室』、『丁絲室』、『丁氏管』、『丁氏模型』、『丁氏係數表』和『核爆炸空氣動力學』。物理數學化學部、技術科學部和幾個相關的研究所,已經著手發掘和研究你在『曼哈頓工程』中被湮沒的貢獻及成就;他們還計畫跟清華、北大等院校合作,在得到你本人的參與和支持的前提下,對你身陷囹圄時在理論物理、數學和力學等領域中的研究成果進行整理。為完成這個工作量巨大的任務,準備動用國內目前最先進的計算機、加速器、反應堆和實驗室,必要時向蘇聯租用。科學院和國家科委已經擬定了給國務院的報告,建議首先在我國恢複科學領域中一系列專業術語的『丁氏』命名,在由你創建的科學領域中確立有關術語的『丁氏』命名,確定它們的通譯方式……」

凌副院長說起話來不緊不慢,但他的話題出乎人們意料。蘇冠蘭和葉玉菡,魯寧和阿羅,兩對「老夫老妻」相互看看,然後情不自禁地彼此握住雙手。小星星摟住媽媽的脖子,摟得很緊,使得葉玉菡有點透不過氣來!

丁潔瓊怔怔然望著老師,端著茶杯的雙手停頓在半空中。凌副院長的話題也出乎她的意料。剎那間,她想起了在美國的二十五年,特別是失去自由的十二年;就是在那十二年中,一切書籍、文獻、教科書和訊息資料中所有以「丁氏」命名的技術和理論成果全部銷聲匿跡!即使在她據稱恢複了「合法僑民」身份之後,仍然沒有恢複對她過去的成就和貢獻的承認……

「哦,潔瓊,」凌雲竹換了個話題,「杜布納的材料,還有原子能領域合作的材料,看了嗎?」

「看了。」

「感覺怎麼樣?」

「不怎麼樣。」

凌雲竹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輕嘆一聲,「其實,很多事實還沒寫在那些材料里。原訂協議中有安排中國科學家參觀他們的氣體擴散廠和鈈廠的內容。這事先是被無休止地拖延,後來乾脆單方面取消了!原定向我們提供的生產流程圖紙、中間產品和原子彈樣品,也被取消了……」

「理由呢?」

「根本不說明理由。有一次倒是說明了『理由』,關於鈾濃縮級聯圖紙,說中國同志水平不夠,差距太大,看不懂……」

「有這種事?」丁潔瓊揚起眉毛。

「而我國特有的極品級鈾礦砂和我們試製成功的離子交換樹脂原料,我們的觀測、研究成果和實驗數據,卻被無條件和無休止地索要;我們的實驗室、工廠和礦山,無條件向他們開放……」

丁潔瓊傾聽著,緊蹙眉頭。

「我們擁有一批優秀的物理學家,但直接參加過『曼哈頓工程』的,只有你一人。」凌雲竹直視丁潔瓊,「我們面臨很大的困難!在這種情況下,你的回歸,你雄厚的理論功底和特有的實踐經驗,對國家來說彌足珍貴。在我國的原子能事業和核武器研製中,你舉足輕重,有著別人不可替代的作用……」

女科學家傾聽著,沉思著,默然無語。

「潔瓊,你當年曾經立志,學成之後一定回國,把全部智慧和才能獻給自己的祖國和人民。」凌雲竹仍然凝望著女科學家,語氣深沉,「回到北京之後的當天夜裡你又對我和師母說過,要獻身於讓祖國強大起來的事業,讓中國擁有自己的原子彈和氫彈……」

「老師,不是要組建專門的高能物理所嗎?」丁潔瓊終於開口了,「您知道,宇宙線是高能物理的研究內容,也一直是我的本行。我想到高山站去工作,希望在這個領域有新的發現。那裡的青年們上進心很強,求知慾旺盛,亟盼資深科學家給予指導;那裡還多次找到稀有衰變實例……」

「不,潔瓊,這不是你的真心話,至少不完全是真心話。怎麼說呢?我和師母理解你的痛苦。但是,很多痛苦是歷史造成的;我們不能改變歷史,但可以創造將來。此外,從某種意義上說,痛苦正是生活和生命的組成部分,是人類感情必不可少的成分。因此,談痛苦就是談生活,談生命,談感情。誰沒有經歷過痛苦?小星星最年輕,可是,你瞅,她滿臉淚痕。蘇冠蘭比你更痛苦。那天你挺住了,他卻暈倒了!他今天剛出院,還沒回家就奔機場來了……」

丁潔瓊用擔憂和愛憐的目光深深地看了蘇冠蘭一眼。

「對葉玉菡,怎麼說呢?如果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麼,她的人格豐碑早已高入雲霄。可是,她痛苦了幾十年;我不敢想像,她這一生到底享受過多少幸福?」

「老師……」丁潔瓊的語音中隱含著哀求。

丁潔瓊是享受過幸福的。在跟冠蘭相愛的十幾年裡,她因享有愛情,因對婚姻的神往而幸福。可是,那十幾年之中的葉玉菡呢?她完全沉浸在黑暗和絕望之中!

是的,後來,葉玉菡得到了蘇冠蘭,結了婚,有了家庭和孩子……可是,她得到了丈夫全部的愛嗎?她真正獲得了幸福嗎?

丁潔瓊無論憑著直感還是憑著對人生的理解和體驗,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只是直到今天,此刻,才由凌老師點破了而已:「她痛苦了幾十年,她這一生到底享受過多少幸福?」

凌老師沒有接者點破的是:她丁潔瓊的存在就是葉玉菡終身痛苦的根源……

凌雲竹說著,眼眶濕潤,有點氣喘,還輕咳了一陣。丁潔瓊感到愧疚和不安,伸手要為老師捶背。凌教授擺擺手說:「還記得二十五年前,你出國前夕,我的臨別贈言嗎?」

「記得,記得,」丁潔瓊連連點頭。其實,這正是她最害怕的話題。她甚至希望凌老師忘了那事;但是,現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老教授沒有忘記……

「我囑咐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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