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六章 天堂塵世

首都機場候機樓西端一間貴賓室中,丁潔瓊教授獨自佇立在落地大窗前。猩紅色織錦帷幕朝兩邊拉開,中間只有約一米寬的縫隙,與玻璃之間還隔著一層薄如蟬翼的乳白色紗簾。室內瀰漫著昏黃暗淡,沙發、茶几、博物架、屏風、地毯、畫幅、盆景和盆花都沉浸在朦朧之中;不像上午,倒像暮曛時分。透過紗簾看出去,像置身於高空雲層里似的,眼前一片迷茫……

丁潔瓊穿著那件灰黃色風衣,隨意紮根腰帶,身材高挑,體態勻稱,栗黑色的濃密長發在腦後盤成圓髻。她雙手抄在身後,面無表情,紋絲不動,儼如雕像;這是一尊女神雕像,「女神」就這樣無聲地看著外界,凝視那雲遮霧罩的一切。

她提前幾個小時來到機場。她是第一次來到這座民航機場。場長本人顯然是接到了通知,帶著兩個工作人員在候機樓前恭候這輛黑色「吉姆」車,動手幫著把行李拎進十分亮堂的貴賓室,讓服務員送來茶葉茶杯和水果點心。當場長非常客氣地詢問丁教授還有什麼需要時,她也非常客氣然而很簡單地答道:「直到登機之前,請讓我保持孤獨和安靜。」

「好的,好的。」場長連連點頭,右手碰了碰帽檐,敬禮後離去。丁潔瓊把右手伸給司機:「再見了,年輕人。謝謝你這些天來的辛勤工作。」

年輕人眼圈紅了,大概是想說什麼,但是沒說出來。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跟場長和兩名工作人員一起回身走了。從背影看,年輕的司機低著頭,似乎是邊走邊擦眼窩。

目送他們離去之後,丁潔瓊在地毯上徘徊片刻,走到落地大窗前,先把乳白色紗簾全部拉上,又把猩紅色織錦帷幕拉上大半。然後佇立在一片昏黃之中,用迷離恍惚的眼光久久凝視外面……

女科學家對所發生的一切是有預感的。這是她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下午就索要雲南高山站材料的一個原因。《情況彙報》一下子就吸引了她。是的,高山站非常艱苦,但在她的眼裡,更多的是美麗。

比橫斷山脈更加「橫斷」。山勢巍蛾險峻,垂直變化強烈,呈「帚狀排列」的河流,落差巨大,河道曲折,水量充沛,水流湍急,兩岸懸崖峭壁,洪水、塌方、泥石流和山體滑坡,半架大山突然崩塌,形成堤壩堵塞江河,瀑布狀泥漿裹挾著巨石滾滾而下聲聞數里驚心動魄……

築路架橋困難重重,交通經常阻斷。汽車被困在闃無人跡的深山裡,入夜狼、豹、野豬和黑熊在汽車四周蹲守嗥叫……

北京,柳州,金城江,貴陽,遵義,好不容易才到昆明!

火車,小火車,長途汽車,土公路和更「土」的公路……

反覆下深溝上高山,垂直高度幾百米,車毀人亡,夏雨,暴雨,連旬暴雨,路橋沖毀,被圍困在四面環水的孤島上。

幾十個民工,幾十頭驢。上百套儀器,數以噸計的磁鐵、鉛塊和鋁塊。一支特殊「馬幫」在崎嶇陡峭的羊腸小道上艱難跋涉,琚宿林邊崖下,吃著「雨水泡飯」。一頭毛驢失足墜下百米深谷,轉瞬便被咆哮的急流吞沒!一個民工隨之墜落,因被崖下樹枝掛住才幸免於難……

冬季降雪量很大,冰雪堆積很厚。空氣稀薄,大氣壓力只有海平面的三分之二。中年和青年,炊亊員和科研人員,都當起了「搬運工」,全靠人力把幾噸、幾十噸或幾百噸物資搬上去!暈眩、翻甲症和腸胃痙攣,喝著永遠半開的水,吃著永遠夾生的飯……

沒有補助和津貼。工資很低。每人每月交相同的伙食費,吃同樣的飯菜;開荒種菜,收穫的土豆白菜等一律交給食堂。小麥玉米從十公里外扛回來之後碾磨,過篩,一手推磨,一手讀書……

這似乎與世隔絕的高山站里都是單身年輕人,只有一對中年夫婦,他倆養的母雞居然還下蛋。不論全站一共有五六個人還是十多個人,反正必須等雞下「夠」了蛋,每人都有一隻了再吃!

《情況彙報》要求上級幫助解決的「困難問題」,在美國、歐洲和日本是不可想像的:高壓鍋呀,治療高山病的藥物呀,「最後一公里」呀,變壓器呀,居然還有手推車、毛驢和驢車!讀著這些文字,丁潔瓊當時直想流淚;今天回想起來,眼窩和心頭仍然發熱。多麼可愛的人們,多麼可貴的精神,多麼美麗的靈魂!

高山站希望每年能有一兩位「著名科學家」或「資深研究員」到山上來一兩次的文字,尤其使女科學家怦然心動。如此艱苦卓絕的環境里,他們想的仍是祖國的尖端科學事業,仍是青年科研人員的培養……

此刻的丁潔瓊雖然面無表情,紋絲不動,儼如一尊雕像,實際上心情很不平靜。透過薄如蟬翼的乳白色紗簾,她彷彿已經看見了雲遮霧罩的烏蒙山。是的,山上非常艱苦;但她相信自己的身體素質,時間久了會適應的;宇宙線探索從一開始就是她的本行,是高能物理學領域一個永無止境、奧妙無窮的分枝;那裡的青年們多麼渴望老科學家的指導……那裡的人們都是「同志」,是一家人;那裡像天堂一樣,遠離塵世,遠離痛苦、煩惱和污濁。或者,用她給蘇冠蘭最後一封信中的話說吧:那裡沒有欺騙,沒有背叛!

篤篤——好像有什麼聲響。

女科學家仍然紋絲不動,也不吱聲。

篤篤。是的,輕輕的敲門聲。

不待丁潔瓊有所反應,貴賓室兩扇厚重的門已經被推開了,發出沙沙聲息。

「丁姨……」一個女孩怯生生的嗓音。

女科學家連頭也不回,冷冷道:「服務員,我已經請求過你們了,登機之前,請讓我保持孤獨和安靜。」

「我不是服務員。」還是那個女孩,嗓音也更加怯生生,「丁姨,我,我們……」

教授緩緩回過身來,沒有表情,雙手也仍然抄在背後。她的身軀忽然凝固了,雙眼閃出驚異的光澤——她看見了蘇冠蘭夫婦,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圓臉姑娘。三位客人都站住了,都望著她,表情各不相同……

「瓊姐!」葉玉菡目光專註,首先喊道。

剎那間,丁潔瓊臉上掠過無數錯綜複雜、難以言喻的神情。但她很快恢複了常態,面孔上浮現出雍容的微笑,快步上前,落落大方,把右手伸給葉玉菡:「哦,真是失禮。剛才我還不知道是誰呢,原來是蘇夫人。我們是第二次見面了。」

兩人的手剛剛碰到一起,葉玉菡就覺得丁潔瓊右手冰冷,一股寒流霎時便傳遍她的全身。

說話間,丁潔瓊已經又把右手遞給金星姬,同時笑問:「剛才是你叫我嗎,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叫小星星!」姑娘脫口而出。

「『小星星』?」

「哦,不,我真名叫金星姬。」姑娘臉紅了,「『小星星』是我的乳名,老師們都喜歡這麼叫我。」

「還是叫『小星星』好!」丁潔瓊笑盈盈的,滿含憐愛地為姑娘拂了拂額發,扭頭朝葉玉菡說,「這孩子的兩顆眼睛又大又圓,亮晶晶的,就像夜空閃光的星星,真好看——你說呢,蘇夫人?」

「是的,瓊姐。」葉玉菡微笑頷首,「大家都很喜歡這孩子,真高興你也喜歡她。」

丁潔瓊依依不捨似的,在從姑娘臉上收回目光的同時收斂了笑意,將右手慢慢伸給蘇冠蘭:「你也來了,蘇先生。」

「瓊姐……」蘇冠蘭喃喃道。他手足失措,似乎失去了反應能力。

丁潔瓊深深打量蘇冠蘭一眼,收回右手,目光從葉玉菡和金星姬面孔上飄過,十指交叉擺在胸前,後退兩步,感慨地說:「謝謝你們,在我離開北京的時候,來為我送行。」

「不,瓊姐!」是葉玉菡的聲音,「我們不是來為你送行的。」

丁潔瓊詫異地望著她。

「瓊姐,確實,我們不是為你送行。」蘇冠蘭說話顯得很吃力,「我,我們是,是……」

他終究沒能說下去。代替他說完的是小星星:「丁姨啊,我們是來挽留你的!」

丁潔瓊的臉色略略一變。

「真的,瓊姐,我們是來挽留你的。」葉玉菡的目光和口氣都很懇切,「冠蘭和我,還有小星星和很多同志,都希望你留下來,請求你留下來,留在北京,留在我們中間。」

「留在北京吧,丁姨。」小星星的兩隻圓眼睛閃爍淚光,「那天歡迎大會之後,您回國的消息不脛而走,大家都高興得要命,特別是在科學院和各大學……」

丁潔瓊凝視小星星。

「丁姨,還有幾句話,也許是不該我說的。但我既然到了這裡,急不擇言,就都說出來吧!」小星星結結巴巴,臉憋得通紅,「丁姨,請您別太責怪蘇老師,請您諒解蘇老師吧!他是個非常好的人,很優秀的科學家。他很愛您,痴情愛了您幾十年,苦苦等待您幾十年。為了等您,他結婚很晚,現在都快五十歲的人了,可兩個孩子,女孩七歲,男孩才五歲!我敢說他今天還是愛您的……」

「蘇夫人,」丁潔瓊語含嗔怪,朝葉玉菡笑笑,「你聽,這孩子在亂說些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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