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五章 為了永遠忘卻

蘇冠蘭教授在醫院裡住了好幾天。

那天夜裡他筆直地往後倒去。幸虧身後便是鬆軟的沙發,加之小星星時時盯著他,使勁攙扶著他,總算沒出大亂子。

會務組的醫生護士們富有搶救經驗。現場診斷是強烈精神刺激造成突發性心肌缺血,導致腦血管痙攣和腦缺血。血壓和心電圖檢查都證明了這一點。氧氣和硝酸甘油派上了用場。蘇冠蘭教授被抬上救護車,送往醫院。專家說,蘇教授還算「年輕」,身體素質尚好,除血壓偏高外尚無其他器質性病變;這次突然暈倒也沒有造成顱腦創傷,總之是「萬幸」;但今後務必注意,不能再受刺激,避免再度發病,云云。

蘇醒過來之後的蘇冠蘭彷彿換了一個人,一夜之間蒼老了很多,憔悴不堪,滿面病容,沉默不語,鬢髮蓬亂有如霜雪。他想儘早出院。但是,不行;全身虛弱無力,肌膚麻木,食欲不振,噁心欲嘔,劇烈頭痛,試圖坐起來或站起來時便覺得暈眩……

葉玉菡和小星星每天都來醫院好幾次,協助醫護人員照顧蘇冠蘭。玉菡當然已經知道了那天夜裡發生在首都科學會堂的事情,但她絕口不提;連當時一直待在蘇老師身邊,目睹了事情全過程的小星星也不談此事。只在甜甜和圓圓來看爸爸時,病房中才稍多一點動靜;不過,「高級知識分子」家的孩子也特別早熟和懂事似的,姐弟倆都不嬉笑喧鬧。

不斷有人來看望蘇冠蘭教授:醫學科學院院長和副院長們,實驗藥物研究所所長申以哲和幾位副所長,還有醫科院其他研究所的朋友。協和醫院、北京醫院、朝陽醫院和阜外醫院的專家們也來過,他們雖然也是熟人,實際上是來「會診」的……

衛生部副部長、中國醫學科學院黨委書記魯寧比較「特殊」,是跟他的妻子、中華護士學會秘書長柳如眉一起來的。紫金山天文台台長黎濯玉教授是特地推遲返回南京的行程來看望蘇冠蘭的——他當年是蘇鳳麒的學生和助手,多年來跟蘇冠蘭也一直保持來往。幾乎每天必來的還有個朱爾同,他是蘇冠蘭夫婦的老同學和老朋友,還是他們今天的鄰居,更是蘇冠蘭與瓊姐當年那番傳奇愛情的見證人!

但是,大家都閉口不提那天夜裡發生在首都科學會堂的事情,在病房裡只作短暫逗留;大家都是以關心的口氣略微談了談,問了問,放下水果和鮮花就起身告辭,理由是蘇冠蘭需要安靜休息。倒是葉玉菡和小星星把他們送出病房後,往往在外面逗留很久。

蘇冠蘭的感覺漸漸好多了,檢查也證明身體各項指征基本恢複正常。第六天上午準備出院,吃了早點,脫掉條紋服,換上平常衣著。玉菡辦理出院手續去了,小星星在病房中收拾東西。恰在這時,魯寧夫婦陪著一位知識分子模樣的女青年來到病房。

「今天出院?」魯寧打量蘇冠蘭,「玉菡呢?」

「她辦手續去了。」

「小星星,」魯寧一撇頭,「去找你媽,請她過來。」

「啊,你們來了,魯寧,阿羅。」恰在此時,葉玉菡推開了病房門。她對魯寧一如既往直呼其名。

「來,老蘇,玉菡,我給介紹一位客人。」魯寧朝那位知識分子模樣的女青年做個手勢,「姚慧梧同志——中國科學院物理數學化學部主任辦公室秘書,最近期間還兼著丁潔瓊教授的秘書。你們可以叫她小姚。」

幾天來,這是第一次出現「丁潔瓊」的名宇。蘇冠蘭、葉玉菡和小星星都緊張起來。

蘇冠蘭愕然,嘴裡喃喃著。

「瓊姐怎麼樣了?」葉玉菡盯著小姚,神情緊張。

「丁先生身體很好。」姚慧梧的神態和語音都很平靜。

對德高望重和有地位的女性尊稱「先生」,是二三十年代以來形成的習慣。五十年代以來,這種習慣在政治界和科學界延續下來。

「放心,放心!」魯寧插嘴,「丁教授很好,身體很好。」

但是,蘇冠蘭夫婦似乎仍不「放心」。

「真的,瓊姐身體很好!」阿羅也插話了,「相信我,別忘了我是中華護士學會秘書長呢。」她想了想,又微微一笑,「哦,還有,別忘了,我還是這個世界上最早稱『瓊姐』的人。」

阿羅像歷來那樣活潑開朗。她一說話就使氣氛迅速鬆弛下來。

這間病房較大,一張屏風隔出兩個空間,一邊擱著一張病床,另一邊是「客廳」。阿羅像主人般張羅道:「來,大家坐下,坐下談。小星星,沏茶。」

「小姚同志啊,請問,」但是,姚慧梧的不期而至仍然使葉玉菡有點不放心,她有點氣喘似的,「丁潔瓊教授,瓊姐,她,她到底……」

蘇冠蘭和小星星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姚慧梧。

小姚說:「我就是專程為這事來的。」

歡迎大會之後,夜已經很深了,姚慧梧陪丁潔瓊教授回到「菊苑」。她是緊跟在黎濯玉教授身後走進那間休息室的,目睹了那個令人終身難忘的場面……

回賓館的路上和回到「菊苑」以後,丁先生都顯得平靜坦然,幾乎看不出什麼表情。姚慧梧也一直不敢多話,只是默默陪伴著她。直到夜深,丁先生讓她先去就寢,並用淡淡的口氣吩咐道:「小姚,明天,請你抽時間了解一下,蘇冠蘭教授在哪裡任職。」

「蘇冠蘭教授?」小姚立刻回答,「他是中國醫學科學院實驗藥物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

丁先生有點驚訝似的。於是小姚接著說:「我在物理數學化學部工作,而蘇冠蘭教授是化學家。」

「哦。」女科學家頷首不語。

「不過,我並不認識蘇教授本人。」小姚猶豫了一下,「丁先生,我冒昧地問一句:是您在科學會堂遇見的那位學者嗎?」

「是的。」丁潔瓊望著別處,聲音很輕。

「看得出,他年輕時挺帥的!」小姚脫口而出。

女科學家不吱聲。

「這件事上,」小姚試探道,「我能為您做些什麼嗎?」

「我擔心,他的身體……」

「放心,我會隨時了解並告訴您的。」

姚慧梧接到學部、院部、凌副院長、中科院院長和「更高層領導」的指示:必須更加關心丁潔瓊教授!可以考慮增加她身邊的工作人員,特別是服務人員和醫護人員;可以安排專人陪同她外出參觀遊覽或赴蘇聯東歐考察訪問……

但是所有這些都沒有成為事實。丁潔瓊教授不同意增加身邊工作人員,說有一個小姚就很好了,更毫無旅遊或出訪的念頭。看不出女教授的生活和情緒有明顯反常之處。她只是說話很少,用小姚的話說,甚至「連表情都很少」。她還謝絕除凌雲竹夫婦之外的幾乎一切來訪,絕大部分時間埋頭於閱讀科學院送來的材料,隨手摘錄些什麼。她每天認真聽取小姚介紹蘇冠蘭教授住院治療的情況,但默然不語。

女科學家看材料速度很快,還不斷開列清單,索要新的材料。一天,小姚為這事到院部,凌副院長叫住她,詳細詢問丁潔瓊近幾天的生活起居,然後輕嘆一聲:「記得嗎,小姚,丁教授回到北京的當天夜裡,我和夫人很晚才離開『菊苑』。臨走時,她和你一起把我們送到車前……」

「記得,記得。」

「當時,我對丁教授認真說了五點……」

「您說了四點。」小姚糾正道,「第五點您猶豫著,沒說出來。」

「你真細心!」凌副院長讚賞道,「小姚,你知道我沒說出來的第五點是什麼嗎?」

「我猜,是關於丁先生的個人問題……」

「對了!可是,你知道我為什麼沒說出來嗎?」

「這,我倒是沒想過。」

「就是你剛才說的:『個人問題』,多年來,我們習慣於滔滔不絕,夸夸其談,不停地談革命,談政治,談人民,談運動,談工作,談幹勁,就是不談愛情和婚姻,把它們蔑稱為『個人問題』!」

凌雲竹哼了一聲,「而事實上……」

「事實上怎麼樣呢?」

「如果沒有愛情和婚姻就連人類都沒有了,」老教授瞥了小姚一眼,「還有其他什麼東西!」

「蘇教授,我知道您已經康復,今天要出院。」姚慧梧將目光投向蘇冠蘭,「我在這個時間來看望您,是因為有個情況顯然應該及時告知您:丁先生已經買了今天飛昆明的機票。預定起飛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十分。」

「啊?」葉玉菡吃了一驚,「我正準備跟蘇教授一起去看瓊姐呢。」

「丁教授為什麼去昆明?」蘇冠蘭問。

「不知道。」

「什麼時候從昆明回來?」蘇冠蘭又問。

「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她還回不回來。」

「誰跟丁教授一起去昆明?」

「丁先生只買了一張機票。她說我的工作崗位和丈夫孩子都在北京,明確表示不讓我去昆明。」

「聽口氣,瓊姐是準備一去不返了……」葉玉菡愣了。

「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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