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一章 啊,北京!

學術報告廳里迴響著周恩來總理的鏗鏘語音。

「……就這樣,丁潔瓊教授在歷盡種種艱險,衝破重重阻撓之後,離開美國,踏上投向祖國懷抱的萬里歸途!」

隨著周總理的講話告一段落,熱烈的掌聲打斷了女科學家夢幻般的回憶和遐想。她驀然反應過來,儘快改變自己迷惘、抑鬱的神情,對人們報之以輕輕鼓掌,微笑和連連頷首……

是的,就是在那個深沉的午夜,一架四引擎客機轟鳴著飛離紐約國際機場跑道,迅速爬高,很快消融在黑漆漆的大西洋上空。女科學家就那樣離開了美國。羅麗塔是很精明的,她有意安排提前三個小時到達機場,讓女教授有充分的時間跟一切可以告別和應該告別的人見見面,說說話——那不是一般的辭行,那是永訣啊!都知道,此生此世不會再有見面的一天……

抵達羅馬後,丁潔瓊換乘義大利國內航班飛抵那不勒斯。她謝絕了所有的採訪和拜會,在這旅遊勝地卻從不外出遊覽。她第一次到海岬賓館附近的小公園散步時便發現有人跟蹤、拍照和企圖靠近;那幾個神秘人物有男有女,長著東方人的面孔,都能說流利的國語、英語、法語或義大利語。這迫使她不得不趕快回到住處,不再單獨外出。但仍然不得安寧,在屋內連續接到神秘電話,有人威脅,有人勸誘,目的都是阻止她前往「共產黨中國」。丁潔瓊被迫向東道主那不勒斯理論物理研究所所長卡爾·范范尼博士「報案」。

「這些,我們都知道。」博士回答。

「是嗎?」丁潔瓊訝然。

「是的,我們都知道。」范范尼的語氣仍然那麼平靜,「別緊張,丁小姐。確實有人騷擾您,但也有人在保護您。」

「哦?」丁潔瓊更加驚愕。

「放心吧,沒人能夠傷害您的——聽說您從前到過那不勒斯?」

「那還是我做小孩的時候……」

「不管怎樣都是舊地重遊了!安心過好在這裡的每一天吧,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哪一天?」

「您一直期盼的那一天。」

有一天夜裡,電話鈴又響了。丁潔瓊有點緊張。她抓起聽筒,但保持沉默。對方先開口了,是一個男子帶江浙腔的國語:「丁潔瓊博士嗎?」

「您是哪位?」女教授很警惕。

「哦,潔瓊,你是潔瓊,我聽出來了!」對方很高興也很親熱,「潔瓊啊,你也聽出我是誰了嗎?」

「挺耳熟的……」

「趙久真。」

「哎呀,趙老師!」丁潔瓊喜出望外,「咱們多少年沒見面了?」一九三四年秋夫,是趙久真博士帶著剛走出大學校門的丁潔瓊登上「格陵蘭號」郵輪,從上海遠赴美國的。三年之後的一九三七年秋天,趙久真又到美國,參加在紐約召開的一個學術會議。丁潔瓊專程趕去紐約看望了他。「七七事變」後趙久真留在國內,參加抗戰,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主持國家觀象台的觀測和研究,並在戰爭期間繼任了台長職務。戰後,趙久真於一九四八年遴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同年赴歐洲考察;後留居英國並成為英國皇家學會會員,在歐洲十一所大學、研究院和科學院擁有院士、教授和名類博士等頭銜……

媒體記載了趙久真原擬在一九五七年赴港講學之後奔赴大陸,但在港盤桓數月後終於返回英國並加入英籍的史實。

抗戰爆發後,丁潔瓊就跟趙久真失去了聯繫。不過,她被拘押在愛麗絲島後,從科學期刊上見過趙久真的幾篇論文,由此多少能知道他的一些行蹤和他在科學界的崇高聲望……

「趙老師,您在哪裡?」丁潔瓊問。

「在牛津鎮的家裡。」

「您知道我到了那不勒斯?」

「當然知道。不然我怎能如此準確地往你的住處打電話。」

「趙老師,您在英國還好嗎?」

「很好,全家都很好。」

「您,您有什麼事嗎?」

「皇家學會會長和好幾所名牌大學的校長們讓我給你打這個電話的,他們邀請你到英國來定居。他們之中有幾位是你當年在『曼哈頓工程』中的同事,知道你的才氣、經歷和貢獻。皇家學會會員頭銜,還有院士、教授、名譽博士等身份,都在恭候你的青睞,英國政府也很歡迎你……」

「不,趙老師。」

「為什麼,潔瓊?」

「趙老師,我很頭疼……」

「是嗎?什麼毛病?快給范范尼博士打電話……」

「哦,趙老師,不,不,不用……」

「不然,我馬上給他打電話!我跟他很熟的。」

「不,不必。謝謝您,趙老師!」丁潔瓊心慌意亂,手足失措;忽然,她竟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機。與此同時,她想起了趙老師的善良和熱情,特別是對她和冠蘭的愛情上的關心和幫助,淚水湧上眼眶,不能再說下去。她緊捂住耳機,嘴裡卻在喃喃道:「對不起您,趙老師!我謝謝您了,謝謝……」

丁潔瓊在那不勒斯理論物理研究所做了一場學術講演,舉行了兩次小範圍的座談會——這裡的同行們大為驚訝的是,女學者竟是用流利的義大利語演說和與人們對話的。

「那一天」果真到來了!不久,一個東南亞國家邀請她前往講學。這個國家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關係十分友好。女科學家接受了邀請,在該國使館協助下迅速辦妥手續,從那不勒斯登上國際航班往東飛行。途經一些國家的大城市開羅、巴格達、卡拉奇和加爾各答作短暫停留時,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各國外交使節均到機場看望和慰問了她。雙方話雖不多,但丁潔瓊通過對方溫暖的語言和親切的笑意可以感覺到祖國的寬闊胸懷越來越近……

終於飛抵那個與中國關係十分友好的東南亞國家的首都。中華人民共和國大使和夫人佇立在舷梯前,向剛踏上地面的丁潔瓊教授滿面笑容地伸出雙手。他的第一句話是:「丁博士,我代表周恩來總理歡迎您。」

丁潔瓊連聲致謝。她知道在自己身處異國、失去自由的漫長歲月里,周恩來一直嘔心瀝血,折衝樽俎,跟大洋彼岸那個強大對手堅持較量,好不容易才取得今天的勝利!

大使的第二句話是:「博士,您有些什麼想法和要求,請儘管說。」

「只有一點:我想儘早回到中國。」見大使沒有急於回答,丁潔瓊接著說,「我離開祖國二十五年了啊!」

「放心吧,博士,您的願望很快就能實現。」大使滿面笑容,「先休息幾天吧!現在去使館,到了那裡您就等於到了家。」丁潔瓊在中國使館小住的三天中,一次午餐時分,大使說:「您很快就要回到我們國家的首都了——哦,博士,您這一路上很辛苦,到北京後先休整一下吧!您希望在北京有什麼樣的居住環境呢?」

「僻靜一些吧。」博士隨口答道。

「您從前到過北京嗎?」

「……」丁潔瓊的嘴唇略略一張,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她只覺得心臟被攥了一把。她「從前」是到過北京的。那是一九三四年,那時的北京還叫做北平。那次北京之行給她的心靈留下不可磨滅的創傷,改變了她的……還有冠蘭的一生。啊,冠蘭,冠蘭!一想到冠蘭她就感到隱痛,悵痛,刺痛,劇痛,不敢往下想。

還好,大使沒有追問,只是跟夫人一起陪丁潔瓊聊天,並通過這種方式向她介紹國內各種情況。

終於,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在這個友好國家首都北邊一個僻靜的、奇特的、被椰林和佛塔環繞著的機場,丁潔瓊由中國大使夫婦陪同,登上一架機身上標有五星紅旗圖案的大型客機。

機艙是經過改裝的。沒有成排的座位,倒是設有專門的辦公室,還有其他工作艙、休息艙和盥洗間等。大使說:「周總理指定派出這架專機來接您。」說著指指寫字檯前一張座椅:「喏,教授,請坐。那裡光線和視野都較好。周總理乘坐這架飛機時,登機後就坐在那個位置。他在飛機上也總是不停地工作。」

大使說著,在女教授對面落座。

隔著舷窗跟送行的使館人員和那個友好國家的官員招手告別後,飛機沿著長長的跑道滑行並不斷加速;轟鳴聲忽然加大,接著便拔地而起,直指藍天,朝正北方飛行……

地面仍是濃綠色的熱帶叢林和彎彎曲曲的河流。西北方天際隱約出現了橫亘的高山。遠遠看去,起伏綿延,冰雪披掛,若隱若現,山頂直入雲霄,山體呈現出黑色或深灰色……

飛機轉彎,沿著一條婉蜓在深山峽谷中的江河往東邊飛行了若干時分,再度翱翔在陡峭的山地和碧綠的叢林上空。高個子中年機長走過來,右手碰了碰帽檐,深深傾首道:「教授同志,請允許我告知您:國境線剛剛飛越。從現在起,專機開始在我們祖國的領空飛行。」

這是丁潔瓊生平第一次被人稱為「同志」。她感到既新鮮,又愜意。

機長說著,面露微笑,指指自己左腕上的手錶。

女教授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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