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八章 賽珍珠之情

丁潔瓊來到一間大客廳。貝蒂趕緊從沙發上起身,兩人再度擁抱。

「貝蒂,貝蒂,我的好貝蒂!」女教授動情地連聲喊道,「能見到你,我真高興,真高興!哦,誰告訴你我要回中國了?」

「還能是誰,當然是羅麗塔!」貝蒂一迭連聲地說著,忽而發問,「咦,剛才那矮壯漢子是什麼人?」

「亞倫·佩里。是個軍人。」

「啊,『曼哈頓將軍』!」貝蒂又問,「那駝背老頭呢,我看很像查爾斯。」

「是的,是他。」

「他們來幹什麼?」

「別談他們了,談我們好嗎,親愛的貝蒂,談我們自己!」

「一看見這些人,我就深怕他們又害您……」

「佩里和查爾斯也是來為我送行的。」

「為您送行?好了好了,我聽您的,不談他們了!」

丁潔瓊跟貝蒂相互摟著抱著,彼此一下推遠,一下拉近,左看右看,好像老看不夠。女教授在愛麗絲島跟羅麗塔相處了九年,回伯克利這一年也能常看到羅麗塔;跟貝蒂就不一樣了,自一九四九年離開圖姆斯監獄後:整整十年音訊杳然……

十年前的一九四九年九月十日,丁潔瓊離開圖姆斯監獄時,拜託貝蒂去「看看」賽珍珠,「把我的境況告訴她」。

貝蒂當然明白對一名獄警來說,這意味著什麼。這樣做可能造成嚴重後果。貝蒂知道,對丁潔瓊實施的是「密捕」,讓她「失蹤」。決不能讓外界知道丁博士的真實情況,否則肯定會給官方造成麻煩。讓賽珍珠知道丁潔瓊的「境況」,就等於讓全社會乃至全世界知道了真相!

但貝蒂仍然答允了。她喜歡丁潔瓊,也相信丁潔瓊決不會是「間諜」。誰都知道聯邦調查局是多麼可怕。還有中央情報局,還有移民局和其他很多特務機關或准特務機關,還有無數警察密探和最先進的偵查手段……如果這麼多東西加在一起而竟在長達三年時間裡仍然無法證明一個人是間諜,不敢公開指控並懲處這個人的間諜罪行,那就只能證明此中有一種深不可測的陰謀!

貝蒂給賽珍珠寫了一封信,說是受一位「中國人」的委託,希望能拜訪她。

賽珍珠很快打來電話,歡迎貝蒂前往。

不久,在費城郊區那座農莊,貝蒂第一次見到了賽珍珠。看得出女作家年輕時身材高挑,生著一張鵝蛋臉,是個標準美人;眼前的她雖已五十七歲,像多數這種年歲的白人女性一樣明顯發福,但舉止仍然顯得十分氣派……

聽到「丁潔瓊」這個名字,賽珍珠立刻收斂了笑容,上身前傾,連聲問道:「幾年沒有她的消息,她到哪裡去了?請快說,快告訴我。」

貝蒂說,丁潔瓊在圖姆斯監獄被秘密關押了三年,司法部、移民局和國務院都在插手這個案子,案由是「原子間諜嫌疑」。但貝蒂說,據她的感覺,「丁案」中起關鍵作用的其實是FBI。第一次審訊是由國務院一個叫查爾斯的傢伙出面的,但那老頭往後就沒再露過臉。三年後丁教授被解送到別的地方去了。按慣例,獄警是會知道「犯人」去向的;但是,奇怪,貝蒂想方設法也沒能打聽到丁潔瓊到底被解送到哪兒去了。她甚至設想過,女科學家是否被秘密處決了……

「有這種可能嗎?」賽珍珠緊張地問。

「事涉國家的最高利益時,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看見賽珍珠面色蒼白,貝蒂將口氣緩和下來,「不過,一般來說,最大的可能是丁博士被關押在某個秘密地點。」

「查爾斯是那人的姓,還是名?」賽珍珠又問,「除了是個『老頭』,他還有什麼特點?」

「他的全名是林德·查爾斯,有牧師身份。」貝蒂說,「對了,他像您一樣,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聽說他還有一個中國名字……」

「哦,我知道了:查路德。」賽珍珠點點頭,「我認識他。我和他都在中國生活過很長時間,都在中國的大學裡任過職,都有中國名字,也都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甚至都曾擁有過中國國籍。是的,聽說他戰後回美國了……」

「是嗎?」貝蒂喜出望外,「您快找找他。」

賽珍珠給查爾斯寫信,但沒有迴音;她親自前往華盛頓,到國務院拜訪這位「中國事務顧問」,查爾斯避而不見。但賽珍珠鍥而不捨,開始給總統、副總統、內閣成員、國會議員、新聞記者和所有知名人士寫信或打電話,尋找中國留美女科學家丁潔瓊的下落。從一九四九年十月開始的這番鬥爭和賽珍珠的「中國背錄」,甚至還成為觸發「麥卡錫主義」的因素之一……

一九三二年,賽珍珠以描寫中國的長篇小說《大地》成為「普利策小說獎」第一位女性得主;一九三八年在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同時,還成為世界上惟一同時獲得普利策獎和諾貝爾獎的女作家。《大地》有六十多個國家翻譯出版,賽珍珠因此成為作品流傳語種最多的美國作家,也成為歷任美國總統的座上客,擔任過美國作家協會主席……凡此種種,使得FBI雖然對她恨得牙痒痒的,卻又無可奈何。

貝蒂的遭遇可就慘了!她跟賽珍珠的聯繫幾乎從一開始就被FBI納入了視線。但貝蒂畢竟是當獄警的,有防衛意識;FBI雖然懷疑她,卻無法證實她到底向賽珍珠說了些什麼。於是對監獄當局施加壓力,將她除了名。貝蒂失業了,丈夫在跟她離婚的同時還帶走了孩子。她落得形影相弔,靠救濟金過日子,沒有任何人敢錄用她;直到麥卡錫垮台後的一九五五年,她才在遙遠的佛羅里達半島南端大沼澤地國家公園混到一份保安差事……

「都是我害了你,貝蒂!」丁潔瓊哽咽道,「你在大沼澤地,過得怎麼樣?」

「過得挺好的。您忘了我那個綽號嗎,『犀牛』。」貝蒂一挺胸,「公園面對遼闊的墨西哥灣和佛羅里達海峽,水天一色,盜獵者和偷渡的匪徒不少;而我精於槍法,能擒拿格鬥駕車騎馬,膽子也大,確實像一頭結實強壯的犀牛!公園也不大看重政治背景,對我挺好的。」

「還是獨身一人?」

「獨身一人挺好嘛!我畢竟還結過婚,您可一直是獨身。」

「說些什麼呀,真是一頭『犀牛』!」羅麗塔瞪了貝蒂一眼。

「不,我的意思是丁博士馬上要結束獨身生活了,值得慶賀!」貝蒂笑道,「你不知道嗎,羅麗塔,丁博士遠在中國的愛人名字就叫『蘭』。她一旦回去,就會每時每刻沉沒在蘭花的馨香里了!」

「真要那樣,當然很好。」

貝蒂知道的事,羅麗塔怎麼會「不知道」呢!但是羅麗塔的口氣遠不像「犀牛」那麼熱烈。也許,她這位心理學家有某種預感……

貝蒂總是說「挺好」,「挺好」。實際上,十年來,特別是在白色恐怖時期失業的那幾年,她經受了多少困難和痛苦啊!丁潔瓊尋思,自己留在伯克利的那些錢財如果得以解凍或發達,應該拿出一筆贈給貝蒂。但現在考慮這些為時太早,只能以待將來;不過,這個「將來」在哪裡?何年何月?有生之年能否看到?不錯,行李箱里還有一枚特別漂亮的紅寶石胸針。但那首飾只是佩在丁潔瓊身上才「特別漂亮」,任何其他女人都不行——這一點已經屢試不爽。更主要的是,那不是真正的珠寶,而是一顆假紅寶石,並不比上乘水晶玻璃更值錢;它的金屬部分看似黃金,其實只是鍍金……

「貝蒂,」丁潔瓊緊緊握著對方的雙手,「我沒有什麼更好的表達感激的方式,眼前只能千言萬語歸結為一句話:謝謝了,謝謝你!」

「謝謝什麼?為了我曾經吃過的苦頭?」貝蒂笑著搖頭,「這事別擱在心上了,博士。麥卡錫時代,多少善良無辜的美國人吃夠了苦頭啊,有些人甚至被逼得自殺了!我這種人呀,不為您也會為別的什麼人什麼事攤上的——您忘了在圖姆斯監獄嗎?那裡掩藏著數不清的罪惡和黑幕。說實話,我能離開那種地方,也是一種解脫。」

這話使丁潔瓊憶起了那座專門關押重罪犯並設有行刑室的「美國巴士底」。她曾經有機會領教過除十一層之外的其他幾層:過道兩側排滿用鋼柵製成的「鴿子籠」,每間囚室只有幾平方米,通風不良,骯髒污穢,臭氣熏人。罪犯絕大多數是黑人,一些人戴著腳鐐手銬,身上傷痕纍纍,有些還被打掉了牙齒或打豁了嘴,頭頂上縫著針或裹著繃帶……

女教授不寒而慄。

「真的,博士,」貝蒂接著說,「要說感謝,您應該感謝羅麗塔,更應該感謝賽珍珠!」

賽珍珠尋找了多年,但丁潔瓊一直音訊杳然。女作家越來越多地想起那兩句中國古詩: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直到八年之後,一個偶然的、小小的事件改變了一切。

那是一九五七年秋的一天,六十五歲的女作家應邀到大西洋城參加一位好朋友女兒的婚禮。濟濟滿堂的客人都以能跟這位諾貝爾獎得主握一下手或談兩句話為榮。客人中有新郎的遠親羅麗塔。她很高興輪到自己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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