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七章 寬恕

「您一定恨透了美國吧,教授?」羅麗塔專註地望著前方,雙手穩穩握住羅伊斯—羅爾斯轎車的方向盤。

「你為什麼這樣想?」丁潔瓊反問。通往機場的馬路被千百盞電燈照得雪亮,也給她那大理石雕像般的面孔鍍上一層閃閃爍爍的光澤。

「當然會這樣想。」羅麗塔略作停頓,「您迄今全部生命史的一半是在美國度過的,而在美國的歲月有一半是在監獄裡度過的。」

「不,」丁潔瓊搖搖頭,「我是愛美國的……」

「是嗎?」羅麗塔感到意外似的,瞥了女教授一眼。

「美國人並不都是麥卡錫和胡佛。」丁潔瓊沉吟道,「美國很美麗,有很多好人,那是一些可愛可敬的人。美國因他們而美好、富庶和強大。我在美國度過了一半的青春,而青春總是最美好和最令人難以忘懷的。還有,截至目前為止我一生中最高的學歷和成就,都跟美國分不開……真的,現在要離開美國了,還真有些依依難捨。」

羅麗塔不吱聲,像是在體味女教授的話。

「記得愛麗絲島嗎?」丁潔瓊略作停頓,「我在那裡被秘密關押了整整九年。」

「我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

「可是,羅麗塔,我離開那裡時流淚了,你也哭了。」

「是的。」羅麗塔點頭,「當時,我泣不成聲!」

「我是囚徒,而你是看守——我倆為什麼會那樣?」

羅麗塔想了想:「人總是有感情的……」

「你說對了,人總是有感情的。」

「艾克當初可是誇下了海口的,說你恢複自由後絕對不會返回共產黨中國。」羅麗塔搖搖頭,似笑非笑,「他呀,會不會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丁潔瓊離開愛麗絲島後,回到伯克利,恢複了她在加州大學的教職,找到了新的住處,補辦了護照駕照……總之,就像總統命令的那樣,恢複了她作為「合法僑民的一切權利」。甚至沒忘記補發多年中她應得的專利費。加州大學對丁潔瓊教授很客氣,薪金照發;但是沒讓她上講壇,也沒給她安排實驗室、助手、課題和經費。雖然沒強迫她定期向移民局「彙報」,但也沒再發給她「接觸軍事機密許可證」……

麥卡錫雖然早已垮台,胡佛卻仍是FBI頭子——他在這位子上已經混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人們簡直記不清此期間走馬燈似的換了多少任總統和司法部長,但他這聯邦調查局局長卻「固若金湯」。沒有任何一位總統和司法部長喜歡他,卻從來沒人敢動他,包括那位德高望重老謀深算的「永久五星上將」在內。丁潔瓊知道「監控」仍在繼續,只是更加隱蔽而已;為了不給自己也不給別人添麻煩,特別是不給自己日後的回國增添障礙,她深居簡出,盡量少打電話,少寫信,不外出遊歷,謝絕一切來訪,待在家中讀書,從報紙、期刊、廣播和電視中了解時事,練習提琴、鋼琴和舞蹈,精心養護那幾十盆蘭花。

惟一的例外是羅麗塔。她已是FBI的資深僱員,還成了什麼部門的小頭目。她一直住在紐約,但每一兩個月都要因公飛來聖弗蘭西斯科一次,每次都要捎帶看望丁潔瓊。她倆的這種關係得到了FBI的認可。

羅麗塔說,以加州大學名義發給女科學家的薪金,實際上是從國務院一項專款中撥付的。她說:「總統說了,這就叫『政治』!」周恩來雖然遠在大洋彼岸,但對「丁案」卻一直盯得很緊;艾克親自過問並如此處理「丁案」,就是為了跟紅色中國周旋。艾克還說了,華盛頓跟北京其實一直在對話,遲早還要建交,現在就應該開始創造條件,不能輕易擱淺。中方要求我們保證丁的生命安全和恢複她的人身自由,這是不難辦到和應該辦到的。這不是為了中國人,而是為了美國人,別忘了我們還有一批飛行員和間諜一直被囚禁在中共的監獄裡!

「您是大教授,科學家。教授盼望的是上講台,科學家盼望的是進實驗室。」羅麗塔打量了一眼丁潔瓊,「如果您想給大學生講課,想帶助手和研究生,想有課題和經費,想進實驗室,想去工廠和基地,想接觸軍事機密等等,其實都很容易,只要填個表就行……」

「已經填好了。」丁潔瓊將幾張紙遞過去。

羅麗塔接過來一瞅,不是「加入美籍申請表」,而是丁潔瓊列印並親筆簽名的一封信。她在這封信中正式申請返回中華人民共和國。羅麗塔看了一遍,問:「移民局怎麼答覆的?」

「你細看一下:『原件退回』!」

「那,您打算怎麼辦呢?」

「我沒有任何辦法。倒是他們後來派了兩位官員來找我,說不能允許我去『共產黨中國』,因為華盛頓跟北京沒有外交關係。但是,可以讓我去台灣。」

「您呢?」

「我問:你們忘了我的父母是怎麼犧牲的嗎!」

「再後來呢?」

「他們說:『還有一種選擇,您可以考慮一下。比方說,您是否能接受某個西歐國家的某所大學或研究所的邀請……』」

「很好,」羅麗塔點點頭,「我明白了。」

三個月後,義大利那不勒斯理論物理研究所邀請丁潔瓊教授前往講學。

幾乎是同時,移民局表示同意丁潔瓊教授前往那不勒斯進行為期三個月的「學術訪問」。

那不勒斯,古名那波利,初建於紀元前六百年,位於亞平寧半島南部,威蘇威火山西麓,有天然深水良港,還有繪畫陳列館和龐貝古城博物館,是著名的旅遊城市。兒時的丁潔瓊曾經隨父母到過這裡。那不勒斯理論物理研究所在科學界只能算「小有名氣」。凡此種種,使丁潔瓊的出訪得以「低調」進行……

出於「外交」需要,為了美國的「面子」,經過複雜而緊張的幕後磋商,華盛頓與北京達成默契,安排丁潔瓊教授以赴歐洲講學名義離開美國。「那不勒斯理論物理研究所」就是這樣成為橋樑的。至於女教授此行「終點站」到底在哪兒,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的……

因為是「短期出訪」,所以丁潔瓊只能隨身攜帶少量美元和衣物等。如果一去不返,則她在美國的全部物質財產和數額不菲的存款將被凍結或沒收。丁潔瓊不動聲色地在一大摞文件上籤了字,辦理了相關手續,然後離開伯克利,從聖弗蘭西斯科直飛紐約。全美國只有十來個人注意到她的這次旅行,也只有這十來個人知道她將一去不返,羅麗塔是其中之一。丁潔瓊飛抵紐約後,羅麗塔陪著她到各處逛了一圈;入夜,駕著自己那輛黑色羅伊斯—羅爾斯轎車送女教授前往機場……

紐約國際機場始建於一九四八年,是紐約三處民用機場中最大的一個。眼前,萬千燈火把停機坪和大樓內外照耀得如同白晝。羅麗塔開著車繞來繞去,在幾處崗哨朝那些警官和便衣微笑點頭,有時還亮出「派司」。終於,羅伊斯—羅爾斯緩緩駛入機場側翼一處燈光比較暗淡的院蓓,在一座兩層樓房的門外停下……

「這是什麼地方?」丁潔瓊問。

「是供特殊旅客使用的候機室。」

「我們是否來得太早了?」

「不早。幾位朋友要為您送行,見見他們吧。」

「什麼樣的朋友?」

「全美國只有十來個人知道您此行的真正目的地——就是他們之中的兒位。」羅麗塔朝兩層樓房的大玻璃門撅撅下巴,「會見就在那裡進行,我陪著您。」

羅伊斯—羅爾斯剛剛熄火,一輛雪茄煙似的流線型轎車悄沒聲息地開過來停靠在旁邊。兩車相距不過三四米遠。丁潔瓊已經鑽出汽車並且看清楚了,那是一輛車身很長的勞斯萊斯,熠熠閃耀著帶金屬感的藍色光澤。不知為什麼,瞅著這種車型,她的心本能地一跳!藍色轎車的一側前門被緩緩推開,一位上了些年歲的男子下了車……

「啊,將軍!」女科學家喃喃道。儘管十多年不曾謀面,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是的。亞倫·佩里。陸軍中將。」將軍的語言和神態,使丁潔瓊恍如回到一九四二年那個「平安夜」,他倆的第一次見面。也許是因為今天穿著便服吧,他沒有挺直身子行軍禮,也沒再上身前傾行吻手禮,而是伸出兩隻石頭般粗硬的大手,一面跟女教授緊緊相握,一面吐出一串粗硬的音節:「瓊,我來為你送行!」

「謝謝您,將軍。」

「只是謝我為你送行嗎?」

丁潔瓊笑而不答。她早就聽說了白宮那個「重要性不亞於國家安全委員會例會」的會議,知道佩里在那個會議上為她講了話……

「瓊,送行的同時,我有一句忠告。」

「請說,」瓊依然微笑,「我洗耳恭聽。」

「是中國人耳熟能詳的一句話: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什麼意思,將軍?」

「有朝一日你後悔了,再想辦法離開中國,回這邊來吧!我們會幫助你,美國仍然歡迎你……」

「我也回答您一句中國人耳熟能詳的話:雖九死而不悔!」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