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三章 酷刑

愛麗絲島小碼頭上有一座供「管理人員」即特工們辦公、居住、用餐、娛樂和健身的兩層樓房,掩映在綠樹叢中。其中有一間電影放映廳,平面呈貝殼形,室內裝飾精美,光線黯淡。兩側是軟包裝的深色牆壁,幾尊仿青銅雕像和十幾盞壁燈;前方偌大的牆壁上只有一張雪白的銀幕。屋子不大,最多能容納三四十人看電影,擺著三排黑皮沙發。

羅麗塔領著丁潔瓊來到放映廳,示意她坐在第一排沙發的正中位置。這是前排惟一的單人沙發。面前茶几上擱著一杯綠茶。

四名不相識的男子先她進入放映廳。他們之中有三人比較年輕,一個四十歲出頭,一個三十歲出頭,還有一個二十七八歲;只有一位年紀稍大,五十多歲吧,看來是這夥人的頭目。他們一律著裝整齊,表情刻板,沉默不語,但都朝丁潔瓊投來探究的目光。顯然,他們都是特工。愛麗絲島上看不見其他人,只能見到特工。三個比較年輕的男子和羅麗塔悄悄坐到第二、第三排沙發上去了。只有那「頭目」在丁潔瓊左邊沙發上落座,兩人之間只隔著沙發扶手。女科學家並沒看這傢伙一眼,卻能覺察到他面孔嚴肅,雙眸閃爍著難以形容的熒熒光澤……

特工們有男有女,有的只出現過一次,有的出現過幾次;也有的則簡直成了「熟人」,連續幾小時、幾天、幾禮拜乃至經年累月對女教授實施訊問。不過,今天這幾個男子,倒都是第一次見到;跟特工們一起看電影,對丁潔瓊來說也是第一次。眼前到底在發生什麼事情,她無暇細想,也無法細想。她有兩顆探索原子核結構的鋒利眼睛,略略幾眼就把四位不速之客的形貌乃至氣質盡收眼底。那位頭目和女教授是這場「電影」的主角。兩人之間的「零距離」,說明他企圖就近觀察,以求短兵相接,實現某種「突破」。在愛麗絲島近四年了,跟特工們發生過無數次唇槍舌劍的「近戰」,他們沒有得到過任何有用的東西。今天想達到什麼目的呢?特別是在電影放映室這種地方……

不知對方怎麼看,怎麼想,反正丁潔瓊已經「就近觀察」並得出了結論:眼前這位頭目是她見識過的所有特工、謦官都無法比擬的。他高大魁梧,五官端正,臉寬肉厚,表情冷酷,顯得異常冷靜、詭譎、頑強和兇險。

全部六名「觀眾」坐定之後,燈光熄滅,一束慘白色錐狀光線從後面牆孔中投射在前方銀幕上,夾雜著輕微的沙沙聲響。丁潔瓊暫時忘卻了左側那個傢伙,沉浸在新鮮感之中。真的,這是她一年多來第一次看電影……啊,終於開始放映了,是黑白片,有畫外音,更有畫面。不過,天哪,那是什麼畫面?那不是斷頭台嗎?一個身穿白襯衣的年輕犯人,雙手反縛,被帶到斷頭台前。劊子手拿著剪刀,沿著年輕人白襯衣的領口剪掉一圈,把他推著趴下,將其脖頸卡在一個圓孔里。一把寬闊沉重的斜刃刀早已高懸在兩根門框似的立柱頂端,現在重重落下。隨著哐當一聲巨響,鏡頭切換,但見犯人的腦袋立刻滾落在一隻大筐里……

好萊塢電影驚心動魄。但是,天哪,這段鏡頭太逼真、太可怕了!怎麼看也不像故事片,而像紀錄片。

「畫外音」響起來,一個男子粗糙的嗓門,粗糙得簡直像一名真正的劊子手,還帶著濃重的德克薩斯口音:「死刑與人類文明史同步;從某種意義上說,還是人類文明的一種形式。最早的死刑是把部落成員逐出,因為原始社會中的個人離開群體是無法生存的。後來,由這種『間接死刑』演變為直接死刑。」

死刑,死刑,什麼意思?難道是一部介紹死刑的影片嗎?那麼,是故事片,紀錄片,還是……「科普片」?美國科普片很多,題材五花八門,丁潔瓊也挺喜歡看;但介紹死刑的科普片,還是第一次看到。

據得克薩斯佬介紹,古代死刑有「架刑」,犯人被捆綁或釘在十字架上,任其痛苦死去;有「石刑」,用石塊砸死犯人;有「溺刑」,將犯人頭部或全身浸沒水中使之淹死;有「崖刑」,把犯人推下懸崖摔死……

得克薩斯佬不慌不忙地說著。銀幕上則疊印著上述種種刑罰的畫面。臂如「石刑」,一種執行方式是將犯人埋在土裡,只留頭部在外;另一種方式則是用繩索將犯人捆綁、固定在一個地方;然後用石塊猛砸犯人頭部,使其立刻致死。畫外音:「但因犯人頭部受擊打時也許會昏迷過去,所以這種執行方式有時會延長死亡時間。」有些畫面顯然不是原始的和真實的,而是剪自故事片或由演員扮演的。丁潔瓊知道這傢伙說的還是純粹「西方式」的,所以沒提到東方的「車裂」、「凌遲」、「腰斬」和「剝皮」等等。即以「溺刑」而言,東方也有的,叫做「沉塘」,曾經是中國南方某些農村慣用的私刑,多施之於「私奔」的女性,把她們連同巨石捆綁在木梯上沉入池塘……

人類的前行和進化竟如此艱難,如此殘酷,如此鮮血淋漓!

畫外音接著談到「影片」開頭的畫面:「斷頭台始於大革命前無法無天的法國,沿用到今天法治嚴明的法國。其間迭經改進,比方說直刃變為斜刃。第一位使用斷頭台的劊子手曾經讚歎道!『這可是個好東西,但不能常用啊!』幾年後,他自己也死在斷頭台上。此前,常見的斬首刑一般用刀或劍執行。」畫外音:「斬首刑的原意是使犯人立刻致死以避免痛苦。但有時往往要砍幾刀才可達到目的,反而增加了犯人的痛苦和場面的殘忍;這是因為刀劍相對較輕,而且與行刑者的力氣和準確度有直接關聯……」

丁潔瓊經常悄悄閉上眼睛。她精神緊張,難以忍受,但還得強挺著。

一位學者說,比起常見的絞刑來,斬首刑符合人道原則,閃電般的處決使犯人最大限度地減少了痛苦。但是,一九〇五年,醫學博士波利奧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博士蹲在斷頭台前,捧起剛斷離的人頭平擺著。頭顱上的眉毛不規則地抖動,嘴唇有節奏地痙攣,五六秒鐘後歸於平靜;顏面鬆弛,眼瞼半睜半閉,僅能看到眼白……

「我大聲喊叫他的名字。他的眼瞼居然慢慢睜開了。」波利奧博士描繪道,「我必須強調,那不是痙攣或抽搐,而是一種從睡夢或沉思中醒來的眼神,平靜而清醒,保持著正常的活力。他的瞳孔縮小了,顯得注意力更集中,正凝視著我。那絕不是死人那種冷漠和毫無表情的眼神。我敢說,千真萬確,那是一雙活人的眼睛!」

影片變成了彩色的。銀幕上顯現出一顆人頭,但看上去有點像模型,像卡通,不像是真正的、剛被斬下還在滴血的頭顱。

但即使如此,丁潔瓊仍然惶惑而恐懼,臉色慘白,氣喘吁吁,身心戰慄。這是一間小放映室,銀幕近在咫尺,那顆剛被斬下還在滴血的人頭似乎正在湊攏來,湊攏來,要碰著她的額頭和鼻尖了!

那面孔還是活的,只是有點扭歪,眼睛死盯著她,嘴唇在抽搐,像是要張開並猛撲上來……

丁潔瓊一直獨自生活。看電影成了她喜歡的娛樂方式,何況很多好萊塢影片確實令人陶醉。但她從來不看恐怖片。在普通故事片里碰上恐怖情節,她就閉上兩眼,看時還捂住耳朵。實在沒辦法了,她就離席而去。她畢竟是女性,是學者,從教室到實驗室,從來沒上過戰場刑場,沒當過軍人警察特工,受不了鮮血淋漓的場面。但現在的她久已是個失去自由的人,連拒絕看這種「電影」的權利也被剝奪了!剛才,銀幕上剛開始疊印所謂「架刑」、「石刑」、「溺刑」和「崖刑」畫面,她就緊緊閉上了眼睛。但是,不行,耳朵里充斥著種種刺耳的聲響:犯人在慘叫;鐵釘被敲擊著穿透肢體,刺進木架;大小石塊從四面八方猛擊人的頭顱肢體,發出噗噗錚錚的聲響,直至一切歸於止息,由那樣的石塊堆積成一座墳丘……

現在,丁潔瓊又想閉上眼睛並捂住耳朵。但是一剎那間,她覺察到身邊有某種難以形容的熒熒光澤在閃爍,那是蝮蛇或鬣蜥一類冷血動物的目光!就在這一剎那間,女科學家突然警惕起來,覺察到一切都出自身邊這條「蝮蛇」「鬣蜥」的精心安排,企圖藉此使她動搖、恐怖和俯首就範……

美國基本上不對間諜施用死刑,輕易也不對婦女施用死刑。但羅森堡夫婦案打破了慣例,成為美國在和平時期惟一判處死刑的間諜案,羅森堡的妻子埃塞爾也是在罪證明顯不足的情況下判處死刑的。報紙發表了艾森豪威爾寫給兒子的信:「在這個案子里,一個女人將被處以死刑……這個女人具有剛強、執拗的性格,而那個男人則是軟弱的。在他們這個間諜網所進行的一切活動中,這個女人顯然是主謀。」還寫道:「如果給這個女人減刑而不給那個男人減刑的話,從今往後,蘇聯人就要從女人當中物色間諜了!」

艾克這段話實在不高明。「從女人當中物色間諜」的何嘗只是蘇聯人,從古至今各國陰謀家誰都這樣干,美國人也不例外。但女人在關鍵時刻遠比男人堅強卻是人所共知的常見現象。如果羅森堡夫婦真是間諜,埃塞爾充當「主謀」並比她丈夫更堅強是可信的……丁潔瓊想:是不是把我也當成了「具有剛強、執拗的性格」的危險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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