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章 「美國巴士底」

「喂,喂!」電話突然斷了。丁潔瓊沖著話筒喊了一陣,毫無效果。她去找話務員,但那位小姐只是表情古怪地望著她,一聲不吱地搖搖頭。她領悟了什麼,付費之後回身走出了電話局,鑽進自己的汽車——這是一輛戰前從德國進口的黑色舊「賓士」轎車,實際上是基地當局「配給」的公務用車,她只花了很少一點錢。她駕著這輛車往回開,往自己住處開。戰後的阿拉摩斯越來越冷落,深夜更加顯得凄涼衰敗,路燈昏黃黯淡,馬路上來往車輛稀少,行人更是絕跡了似的。

丁潔瓊是偶然從中國短波廣播里獲知凌雲竹擔任了北平研究院院長的。那則報道說原子彈震撼了世界,也引起了中國的巨大興趣,在凌雲竹教授執掌的北平研究院增設了為核研究服務的研究所,在中國各主要大學開設或增強了原子核物理學課程,等等。凡此種種,使丁潔瓊十分激動。

「七七事變」後,丁潔瓊與凌雲竹夫婦音訊阻隔。現在,她急著要恢複聯繫。在阿拉摩斯,科學家們從住處是無法撥打也無法接聽長途電話的。私人的長途電話和越洋電話只能到電話局去撥打。於是丁潔瓊就開著汽車上電話局。幾個小時後才找到凌雲竹家裡。雙方都非常高興,足足談了一個鐘頭,還想往下談。丁潔瓊忘了這是在電話局,忘了雖然玻璃籠子似的「隔音間」其實並不隔音,尤其忘了阿拉摩斯是被「特工」嚴密控制的地方,反正她只顧高興,只顧說呀說的,對著話筒盡情傾訴,訴說她想說的和她知道的一切,從「U委員會」說到「G委員會」,從原子武器說到細菌武器。她說自己終於學成了,一定要回到中國來,獻身於讓祖國強大起來的事業;她說中國一定要擁有強大的工業和經濟,擁有強大的軍隊,擁有世界上最先進的火炮、坦克、軍艦、戰機和飛彈,還要擁有原子彈和氫彈!

凌雲竹教授動情地回答:「回來吧,潔瓊!」宋素波搶過話筒剛問了一句:「潔瓊,蘇冠蘭呢?」電話就突然中斷了——而這正是丁潔瓊接著就要談到的話題。她想向老師和師母打聽冠蘭的下落,還想托他們尋找冠蘭,捎話給冠蘭……

丁潔瓊拭凈淚水,惘然若失地離開電話局;開車回到住處後,立刻開始收拾行李。像所有人家一樣,她在阿拉摩斯短短几年竟攢了那麼多「家什」。既然決定離去,絕大部分東西就都得扔掉。女科學家只帶上了寫給冠蘭的那些無法投寄的信——她數了數,共一百八十七封。她真想把它們帶回中國當面交給冠蘭。這些信每封都寫得很長,都摺疊得整整齊齊地置放在信封中,乃至她把這些信件緊緊捆紮之後,也還有厚厚一大包。接著,她從全部二十六盆蘭草里挑了五盆,又帶上少許不可或缺的書籍、文具、筆記本和生活用品,包括賽珍珠老師送給她的簽名本英譯本小說《四海之內皆兄弟》,「賓士」轎車已經塞得滿滿的了;然後小睡一會兒,天就亮了。丁潔瓊略事梳妝,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便駕著「賓士」離開了住處。畢竟在阿拉摩斯居住了幾年,這是她一生中也是世界上非常重要的和發生了關鍵轉折的幾年,也許該跟誰告辭一下?可是,跟誰告辭啊?「曼哈頓工程」期間的同事們,絕大部分早就離開了這片沙漠;那個「秘密的、劃時代的和非常重要的學術會議」結束之後,佩里、奧姆和與會的科學家們也都紛紛飛走了……

「軍事作戰研究室」那座樓房內外都靜悄悄的,因為今天是禮拜天。她對這座大樓早就厭煩了!「他們」似乎忘了她的物理學家身份和她多次提出的回實驗室乃至回伯克利去的要求,讓她一直待在這裡研究「情報」。現在,丁潔瓊最後一次來到這座樓房,留下一封辭職兼辭行的信件,信封中裝著發給她的那個「接觸軍事機密特許證」。人非草木,豈能無情。事到如今,丁潔瓊心底里忽然湧起一種愁緒,一股悲愴。於是,她開著「賓士」在阿拉摩斯的大小街區轉悠了一圈,然後才駛向聖菲。在新墨西哥州首府又流連一番之後,沿碧綠的格蘭德河南下,在該州最大的城市阿爾伯克基往西轉彎,在平坦的、瀝青鋪就的州際公路上疾馳。沿途全是典型的美國西部風光:點綴著耐旱植物的荒漠,由紅色砂岩組成的平緩山丘,整齊潔凈的小鎮,緩慢移動的牛群,跨在馬上棕色皮膚的牛仔。「賓士」一路往西,往西,先後經過格蘭茨和蓋洛普之後,終於靠近新墨西哥州與亞利桑那州的邊界了。橫穿亞利桑那之後就到了加利福尼亞的南部,那裡離伯克利、離丁潔瓊的家也就不遠了。

天色已暗。就在「賓士」大燈照亮界碑,黑色轎車高速駛入亞利桑那州境的幾乎同時,像從地底下突然冒出來似的,兩輛塗著藍白兩色鳴著警笛的警車迎面而來,橫在前面。丁潔瓊不得不停下車來,這才發現後面和左右也圍上來幾輛警車。她猜一定是警察在追捕逃犯。這片人煙稀少的荒原上確實常有形形色色的逃犯出沒,因此,警察們的到來反而使她產生了安全感。喏,幾名警官下了車並朝她走來,她也推開車門……

一名警官例行公亊地亮出證件並繞著「賓士」走了一圈,然後指指車頭和車尾哼道:「怎麼一回事?」

「什麼事?」丁潔瓊問。這輛「賓士」她在阿拉摩斯駕了好幾年,最遠開到過聖菲,從來沒「事」……

「牌照,」警官簡單地吐出一個字眼。

丁潔瓊這才意識到,「賓士」沒有牌照。

「這輛車從來就沒有牌照。」她坦然道。

「為什麼?」警官打量她。

「在整個阿拉摩斯,許多汽車都沒有牌照。」女科學家說。「那麼,駕照。」那警官伸出右手。

「也沒有駕照。」丁潔瓊有點口吃。

「就是說,駕駛汽車必需的證件,你一樣也沒有。」警官蹙起眉頭。

「阿拉摩斯,」另外一名警官上來了,「什麼阿拉摩斯?在哪裡?」

「這是新墨西哥州一座新建的城鎮,在聖菲以西。」

「新墨西哥州新建的城鎮,我們怎麼不知道?聖菲以西不是一望無際的沙漠嗎?」警官的口氣嚴厲起來,「別說在新墨西哥州,全美國都沒聽說過什麼『阿拉摩斯』!而且,在美國任何一座市鎮都決不會允許汽車不掛牌照。」

警官沒錯。法律上確實是這樣的。誰讓丁潔瓊在一座不為世人所知曉的和沒有法律的地方待了這麼多年呢?女科學家無話可說。

「女士,其他身份證件。」

「我是中國人。」

「護照。」

丁潔瓊更加無話可說了!當然,她可以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敘述一遍,但是從哪兒說起呢?說了也不會管用的,怎麼證明她的說法呢?

「我也沒有護照。」

「沒有護照?」警官們警惕起來。

「你們可以到華盛頓中國大使館或舊金山中國領事館去……」

「我們不會到任何地方去,」警察們氣勢洶洶起來,「而你必須跟我們去!」

丁潔瓊深深舒一口氣,沉默以對。

「女士,從現在起,請您按照我們的要求行事。」女科學家發現,幾名女警官忽然悄悄出現在她身旁。同時,一輛廂式大貨車也從夜幕中鑽了出來,停在一旁。貨車後面放下兩塊斜板。一名警官將「賓士」沿斜板開進了大貨車的車廂。

丁潔瓊朦朧意識到,一切似乎都是特意為她「安排」的,包括戰後讓她無限期滯留阿拉摩斯,包括取走她護照駕照的兩名陸軍軍官「飛機失事」,包括十小時之前跟凌教授通話的突然中斷,還包括……

「好吧,」即使心亂如麻,丁潔瓊也還保持著起碼的冷靜和矜持,「說出你們的『要求』。」

「現在,請上車。」一位面目端正的女警官做了個手勢。

女教授被「請」上一輛警車的后座,兩名女警察在兩邊「保護」她。由五輛警車和一輛廂式貨車組成的車隊啟動了,卻並沒有繼續朝西行進,而是折回阿爾伯克基。在這裡稍事逗留之後,廂式貨車和黑色「賓士」都不見了,男警官也全都換成了女警官,五輛警車變為三輛,然後沿著州際公路朝偏東北方向疾馳,三天後抵達紐約。

女科學家就這樣被捕了,失去人身自由。但是,沿途從未對她使用過「械具」;每在一地停留時都受到嚴密看守,但吃住很好;連女警官們似乎也都是經過挑選的,一個個訓練有素,彬彬有禮,甚至連相貌也都算得上清秀。奇怪的是,這逮捕沒有履行任何司法手續;押送她的全程中,男女警官都只稱她「女士」或「小姐」,從沒叫過她的名字,也不稱她「教授」或「博士」,彷彿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的姓名和身份……

三輛警車和女警官們在把丁潔瓊解到位於曼哈頓南區的聯邦拘留所後離去。這裡是專門用以羈押候審的重要案犯的拘留所。他們給女科學家安排了一間乾淨舒適的牢房,仍然沒對她使用「械具」,也沒讓她換上囚服;每天給她送餐,送幾份報紙,茶水咖啡供應充分,還可以到牢房旁一個封閉的小花園散步。從來沒人問話,沒填寫任何錶格,也沒履行任何司法手續。丁潔瓊從前看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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