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八章 母親的懷抱

多處堵車,行駛很慢,但華沙牌轎車還是提前十分鐘抵達了首都科學會堂。它緩緩駛入大院,在一塊草地旁停下。深秋季節,暮靄濃重,廣場上華燈齊放,照亮了外形莊重的乳黃色主樓;噴泉上方的水霧在清風吹拂下紛紛揚揚,霓虹燈和彩燈又使它平添了某種奇幻感……

大院里停放著幾十輛各式大小轎車。人們三三兩兩下車,向主樓走去。蘇冠蘭鑽出汽車,站直身子。他很疲乏,做了做深呼吸和擴胸動作,環顧了一下四周道:「小星星,你再看看通知,是個什麼會議?有點特別似的。」

「怎麼啦?」

「周總理也來了。」

「是嗎?」姑娘拍起手來,「太好啦,太好啦!」

在樓前寬闊的台階上,蘇冠蘭遇見紫金山天文台台長黎濯玉。兩人握手。

「聽說你到越南去了?」

「是的,走了很久。昨天剛回來。」

「難怪曬得那麼黑!」

「你到北京來辦事?」

「不,我是專程從南京來開這個會的。」

「什麼會呀,這麼重要?總理也來了。」

又遇見兩位相識的科學家,彼此點頭招呼。還碰到幾個新聞記者,其中有朱爾同,難免寒暄一陣。但見朱爾同手中拎著三腳架,馬甲上十幾個衣兜里塞滿了膠捲之類,脖子上掛著被人們戲稱為「長槍短炮」、鏡頭大小長短不一的好幾台照相機……

「瞅你這全身披掛。」蘇冠蘭打量他。

「我這算什麼,」朱爾同指指不遠處,「人家那才叫氣派呢!」嗬,那裡停放著一輛大客車,車身上寫著「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字樣。

「拍紀錄片呀?」蘇冠蘭說。

「是的,你看這會多重要!」

「是個什麼會呀?」

「你跑來開會,」朱爾同笑起來,「卻不知道開什麼會?」

「我昨天剛回家,匆匆忙忙的。」

「歡迎大會。」

「歡迎什麼人?」

「哎喲!」朱爾同發現了什麼。他驚呼一聲,端起一台衝鋒槍似的長鏡頭照相機,扎進前方一處人堆之中不見了。

小星星終於找出了會議通知兼入場券,憑此進入主樓。會場不在大禮堂,而是設在旁邊一間能容納約三百人的學術報告廳內。因此,嚴格說來不是「大會」,只是個中小型會議。因為是學術報告廳,裝飾樸素大方,講究聲學效果和照明配置;也因為是學術報告廳,室內布局比較別緻。譬如一般會場總是主席台位置很高,「居高臨下」;這裡卻是略呈梯形和弧形的聽眾席位置更高,能「俯瞰」講壇。今天,講壇改裝成主席台,鋪上紅地毯,鮮花簇擁;主席台前面放著鋪白布的長條形桌子;桌上擱著麥克風,桌後擺了十一把椅子。蘇冠蘭和小星星進入人聲鼎沸的大廳時,擴音器在播放進行曲《歌唱祖國》……

記者和紀錄片攝製者們已經佔據「有利地形」,在主席台兩側空當和大廳中所有的過道上架起了他們的照明、攝影和錄音設備。

分配給實驗藥物研究所的兩個座位在大廳後面一個角落。小星星一看,很不高興,嘟嘟嚷嚷。蘇老師說:「這位置很好嘛!旁邊和後面都是過道,不耐煩了起身就能走。」

會場後方高牆上有一塊大紅橫幅,嵌著四個金黃色立體大字:「祖國萬歲」。會場另一端,主席台上的玻璃黑板也改成了大紅橫幅,上面嵌著個同樣是金黃色的十四個立體大字:「熱烈歡迎丁潔瓊教授從海外歸來」……

蘇冠蘭的心臟像是被猛攥了一把。

但是,從昨天傍晚見到瓊姐到此刻,畢竟經歷了二十四小時的輾轉反側和痛苦煎熬,他有了一定的思想準備和承受能力。剛才聽朱爾同說是「歡迎大會」時,他已經有所預感。他搖晃了一下,很快恢複了正常。他和小星星剛剛落座,燈光和樂曲聲忽然增大,大廳中響起熱烈的掌聲……

「您看,看呀,蘇老師!」小星星望著主席台,叫喚著使勁鼓掌,「周總理來了,周總理!」

周恩來一行從側門進入大廳,登上主席台。所謂主席台,其實只是一個比地面約高二十公分的平台。周恩來身著深色中山服,步履穩健,面含微笑,朝會場里輕輕招手。他左邊那位……哦,蘇冠蘭認出來了,是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凌雲竹。自一九二九年在那段險惡旅途上意外相識,到今天已經是整整三十年過去了!建國後,蘇冠蘭雖然沒有面見過凌雲竹,但凌教授是科學院院士,著名物理學家,我國科學界的主要領導人之一,報紙上不時能看到他的照片;此外,他雖年屆花甲,鬢髮灰白,明顯老了,但身材和面貌變化不大,仍戴著那副淺度近視眼鏡,五官端正,氣質懦雅,很容易認出來。

周恩來右首是今天大會的主角……

「啊,丁潔瓊!」

「丁潔瓊教授!」

「丁潔瓊教授冋來了!」

三百雙目光凝聚在女教授身上。大廳中響起一片嘖嘖驚嘆。

「啊喲!蘇老師,」小星星失聲喊道,「您看,丁教授真漂亮,簡直是維納斯,是女神!」

但蘇老師表情刻板,默不作聲。他眼神迷茫,像是被「女神」吸引住了,又像是思緒翩翩……

像昨天傍晚看到的瓊姐那樣,她的面龐呈橢圓形,五官富於雕塑感,嘴唇線條優美,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挑起,濃密的長髮在腦後盤成圓髻。眼前的她不是身著風衣,而是換了一襲深紫色高領旗袍,別著紅寶石胸針,左肘掛鱷皮挎包,步履從容,儀態萬方;也許,只有蘇冠蘭能從她的身姿和面容看出某種疲乏和憔悴……

周恩來、凌雲竹和丁潔瓊在主席台正中位置就座。國家科委和中國科學院其他一些領導人分坐他們兩側。

樂曲聲止息。凌雲竹副院長擺弄了一下面前的幾台麥克風,宣布「首都科學界熱烈歡迎丁潔瓊教授從海外歸來大會」開始。

全場起立。

播放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即《義勇軍進行曲》。與以往不同的是,播放的不是交響樂而是大合唱,是帶歌詞的——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

起來,起來,起來

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義勇軍進行曲》激越的旋律和悲壯的歌詞當年曾響遍燃燒著抗日烽火的神州大地,召喚千百萬中國軍隊、游擊隊、愛國志士和人民大眾為保衛祖國而前仆後繼浴血奮戰;還曾通過無線電傳遍全球,使世界各國炎黃子孫心潮澎湃……

很多人發現,主席台上的丁潔瓊教授傾聽國歌時挺胸肅立,雙眸飽含淚水。

國歌播放完畢,全體落座。

丁潔瓊掏出手絹,拭凈淚水,緩緩坐下。

凌雲竹教授當然知道《義勇軍進行曲》在烽火歲月里對海內外中國人的激勵。他從潔瓊面龐上收回視線,恢複了微笑,望著全場人說:「相信大家跟我一樣,對周恩來總理出席大會感到特別高興!」

在掌聲中,周恩來向全場頷首致意。

凌副院長介紹了在主席台上就座的其他高級官員和著名科學家之後說:「我特意把歡迎大會的主人公丁潔瓊教授放在最後——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丁潔瓊』。但今天來到這個會場的不是一般人,而是科學工作者,包括很多物理學工作者。對他們來說,不會不熟悉『丁潔瓊』這個名字;但即使是他們,可能也只是知道丁潔瓊教授早期的工作和成就,卻不了解她近十幾年的經歷,特別是她四十年代中後期至五十年代的遭遇。」

大廳中靜得能聽見人們的呼吸。

蘇冠蘭想起來,在過去三十年中,特別是近十幾年中,他經常在睡夢裡與瓊姐相遇。但是,奇怪,夢境里的相遇總是隔一段距離,起碼十幾米或幾米;有時兩人相向奔去,馬上就要相握相擁了,一切卻倏然消失,變得無影無蹤!醒來之後,只剩下滿腹惆悵……

是莊子做夢化作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化作了莊子?昨天傍晚的一幕,特別是眼前的一切,是真實還是夢幻?學術報告廳並不大,坐在最後一排角落上的蘇冠蘭距瓊姐頂多二三十米吧——不錯,眼前是實實在在的瓊姐,不是夢幻,不是!在深紫色高領旗袍映襯下,女科學家的面龐、脖頸和雙手在潔白中摻著蒼白,神情端莊淡漠,儼如一尊大理石像。她的眼睛有點黯淡,但更顯沉靜,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現在,她默默注視著會場,像在思索,又像在尋覓……

「丁潔瓊教授是第一流的物理學家,也是傑出的愛國者。」凌雲竹接著說,「她在美國居留時間長達二十五年,但胸腔里始終搏動著一顆中國人的心。她當年出國之時已經立定志向:學成之後一定要回到中國來,將全部智慧和才能,獻給自己的祖國和人民!四分之一個世紀漫長歲月過去了,丁潔瓊教授不改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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