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三章 「敵情」

魯寧已經覺察到,葉玉菡和蘇冠蘭都深深喜愛小星星。這小女孩可能成為兩人之間的一條紐帶,一種默契,一副「催化劑」。所以,他和阿羅都急著要把小星星弄到南京來。不料,卻發生了意外!

隨著戰線南移,小星星所在學校也離開延安,向東轉移。行進途中遭遇敵機轟炸,死傷十來個教師和孩子,小星星失蹤了……

「什麼,失蹤?」葉玉菡一聽就哭了。

「你說真話,老魯,」蘇冠蘭喊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說的是真話,實話!」魯寧賭咒發誓,「死者和傷員里沒有小星星,確實沒有。確實是失蹤。所謂失蹤就意味著可能還活著,也就意味著還有找到這孩子的希望!」

小星星的失蹤使魯寧多了一項「工作」,就是查找孩子的下落,這成了軍代表跟葉玉菡、蘇冠蘭乃至阿羅之間,一個最揪心的話題。萬幸,現在有了答案——

小星星所在學校是在穿過一座小鎮時遭遇轟炸的。事後清點,死者和傷員中確實沒有她,確實是「失蹤」了。全校繼續前行,查找金星姬的工作交給了地方政府。學校在開進北平後解散了,師生們被分別編入幾所中小學和「工農速成中學」。

小星星在轟炸中負傷昏迷。一對中年農民夫婦把她抱回了家。他倆沒有兒女,想收養小星星,並因此把她藏匿起來。但小女孩要治傷,這事瞞不過醫生,地方政府正是由此得到「情報」的。幹部上門做工作,讓他倆把孩子交了出來。小星星原來的學校已經解散,地方政府找不到「通知」對象,就讓她在那對農民夫婦家寄養了一段。

小星星最終被有關部門接到北京並送進一所學校。她還記得柳阿姨所在醫院和魯寧所屬部隊的番號。但醫院和部隊都在向南推進,日夜緊張工作戰鬥,沒法聯繫;後來總算聯繫上了,但魯寧夫婦又已調離。

好在魯寧一直在尋找小星星,並終於在一九五〇年十月查到了小女孩的下落,到L樓向葉玉菡和蘇冠蘭作了宣布。接著,他趁到北京開會之機看望了小星星,又帶著孩子的近照,還帶著孩子寫給葉媽媽、柳阿姨和不曾見過面的蘇伯伯的信返回南京……

「就是說,小星星很好?」阿羅問。

「你問了有二十遍吧?」魯寧不耐煩了,「我最後回答一次:是的,很好,很好。」

軍代表從北京回來後工作更加繁忙,明顯地瘦了黑了,還經常陷入沉思,憂心忡忡。眼前,他下班回家,疲憊不堪地躺在床上,蹙起眉頭,望著天花板吸煙。床邊一張椅子上坐著阿羅,一張方凳上擺著煙灰缸和阿羅給他沏的茶……

電話鈴響了起來。

「這麼晚了,誰啊?」阿羅走到書桌前,拿起電話一聽,朝丈夫使了個眼色,回頭對著話筒說:「哦,是您啊,茅政委。是的,他在家,請稍等。」

魯寧顯得十分疲憊,還很煩躁;但他仍然翻身起床,從妻子手裡接過聽筒,但並不說話,好像在等著對方開口。而對方也就開口了:「魯寧同志嗎?」

「是的。」魯寧望著窗外如墨的夜色,面無表情。

「我是茅政委。」

「聽出來了,首長。」

「哎呀哎呀,」茅政委打哈哈,「咱們革命戰友嘛,只是正副職嘛,什麼首長不首長的。」

「有什麼指示嗎?」

「我不是說了嗎,咱們革命戰友嘛,什麼指示不指示的,隨便聊聊工作吧。」茅政委拖長聲調,「哦,藥專的工作,怎麼樣呀?」

「還可以吧。」

「什麼叫做『還可以』呀?」

「就是說,各項任務都完成了,沒出大亂子,沒犯大錯誤。」

「那好嘛!你親自坐鎮藥專,連住都住在藥專……」

「已經搬出來了,」魯寧聲明,「現在的住處離藥專很遠。」

「但你畢竟在那裡住了很久嘛,嘿嘿!所以,藥專的工作應該是好上加好的嘛。」

魯寧大概是覺得沒什麼可說的,便默然以對。

茅政委連聲叫道:「喂,喂,喂!」

「我在聽著呢。」魯寧悶聲道。

「我說魯寧同志呀,」茅政委接著往下說,口氣簡直算得上親切,「上次跟你談的事,怎麼樣了呀?」

「上次談的什麼事?」

「你忘了?關於敵情的事嘛。」

魯寧沒忘這事。建國初期,形勢複雜;情報表明,敵特盯上了南京藥專,可能會有所動作。但僅此而已,怎麼「盯」,如何「動作」,均語焉不詳。

「我反覆考察了,」魯寧說,「認為辦公樓、化學樓和L樓是三個潛在的薄弱環節,正在考慮採取措施,加強保衛。」

「呃,哼,這個這個,」茅政委拖長聲調,「還有,那兩本外國雜誌的問題呢?」

「哦,那事,我做了調查,沒有什麼問題。」

「怎麼會沒有問題呢!」

「怎麼一定要有問題呢?」

「誰『要有問題』?你什麼意思?」茅政委似乎生氣了,「共產黨人最講實亊求是,問題是客觀存在的嘛。」

「『客觀存在』什麼問題?」

茅政委帶著濃重的鼻音:「那雜誌叫什麼來,魯寧同志?」

「叫《探針》。」

「對,我讓人翻譯出來了,是叫《探針》……」

「你讓人翻譯出來了?我不用別人翻譯。我能把那刊名直讀出來。」

「你很有學問嘛!」茅政委生氣了,「那麼,請問魯寧同志:那雜誌什麼名宇不好叫,偏要叫『探針』?」

「叫『探針』難道是個問題嗎?」魯寧愣了。

「叫『探針』難道不是問題嗎?」茅政委口氣嚴厲。

「我看不是問題。」

「你說什麼?」

「我說,《探針》這個雜誌和『探針』這個刊名都沒有任何問題。」魯寧決定耐心一些,「從技術上說,『探針』的種類、形制和用途很多。精密的生物學實驗,譬如細胞或細微組織的剝離,譬如將某種遺傳物質注入一個細胞等等,器械之一就是極細小的、必須在顯微鏡下操作的探針。你交給我的《探針》,是國際實驗生物學界一個著名期刊。這就像外科學界有個著名期刊叫做《柳葉刀》一樣。內行都知道,『柳葉刀』就是手術刀……」

茅政委打斷魯寧:「你上過大學,是嗎?」

「是的,上過大學。」

「所以你要給我這個『外行』講課,是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是這個意思也沒關係嘛!」茅政委冷笑,「不錯,我是大老粗,沒文化,只上過一年半小學,等等。但這不是我的短處,而恰好是我的長處,我的優點,我的光榮!而且,這不是我個人的看法,是組織的看法。魯寧同志,你應該也看得很清楚:雖然我文化比你低得多,我入黨比你晚得多,我的功勞戰績比你少得多,可事實就是我在領導你,我能領導你,我這個外行在領導你這個內行!」

魯寧無言以對。他當然知道對方說的是「事實」。

「不錯,魯寧同志,你上過大學,你有文化,你還懂英文,等等。」茅政委滔滔不絕,嗓音忽然變了調,從指摘、挖苦變成了痛心疾首,「但是我的同志呀,你認識到了嗎,你的問題,正在這裡!」

魯寧其實早就「認識」到了這一切。他嘴一張,正要搭腔,卻覺得耳朵被輕輕掐了一下;接著,一杯涼茶端到他面前,一條毛巾為他擦拭青筋直蹦的脖頸,一隻柔軟的手撫摸著他汗水涔涔的脊背。魯寧用滿是血絲的眼睛瞥瞥阿羅,接過涼茶來啜了一口,像要把滿腔怒氣連同茶水一起吞咽下去……

魯寧曾經認為,全國解放了,我們執掌政權了,「一唱雄雞天下白」了,就一切都好了,一片光輝燦爛了!但隨著時間推移,他發現情況遠比原來想像的要複雜。像他這樣的幹部,讀過書,有文化,就拖上了「一根又粗又長的小資產階級尾巴」;讀過大學,還是教會大學,懂英語,就是「深受帝國主義奴化」,「崇拜英美」;他負責教育和科學界的工作,很勤奮,就是「熱衷於跟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混在一起」;他想把工作做得更加深入、細緻、合情合理一些,卻成了「割捨不掉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在剛「解放」的知識分子們心目中,他代表共產黨,代表新政權;但那些知識分子不知道,在共產黨和新政權內部,他卻被一些人指為「老右傾」……

藥專的教授、副教授和講師們,包括蘇冠蘭和葉玉菡都不知道,軍代表魯寧就是在這種壓力下,被迫搬出學校,遷到「離藥專很遠」的光華門外護城河畔的一處部隊營房,從此很少來藥專了。

魯寧動輒得咎,常常感到比打仗時還苦還累,比做地下工作時更危機四伏。凡此種種,除了能對阿羅說說外,必須壓在心底;到後來,連對阿羅也不說了,以免影響妻子的「進步」。情緒變化的外在表現,就是經常吸煙喝悶酒,就是在家裡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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