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章 媽媽,媽媽

一九四九年五月中旬,已經熊熊燃燒了三年而且仍在燃燒的國內戰火彷彿把大氣都烤熱了。這天上午,南京藥專校長室內,蘇冠蘭帶著兩名秘書大汗淋漓,埋頭於滿桌滿地的公文卷宗堆里。連電扇都不能用,以免紙張亂飛。前不久,四月二十三日,南京被中國人民解放軍攻佔,政權易手;他這「國立」學校的代理校長,也在積極準備「易手」。蘇冠蘭想,好了,終於可以撂挑子啦!他帶著幾個職員每天清理檔案文件,時刻準備進行交接。

忽然,秘書沖代理校長使個眼色。蘇冠蘭一抬頭,看見辦公室門口正站著兩名解放軍軍人。他第一個想法是:好,終於來了。他面帶微笑,迎上前去點點頭,伸出右手,當然是伸給站在前面的那個比他稍矮,但身軀壯實、皮膚黝黑、濃眉深目、臉龐寬闊的軍人。與此同時,對方也伸出了手,但不只是右手,而是兩臂筆直,雙手一齊伸了過來;也不是握住蘇冠蘭的右手,而是一下子抓住他的兩隻手,直拉到胸前,攥得緊緊的……

這異乎尋常的舉動使蘇冠蘭完全愣了。他定睛細覷,不禁失聲喊道:「啊,老魯!」

魯寧不吭聲,而是伸展雙臂使勁擁抱蘇冠蘭,連連拍打對方的肩和背。好長時間之後,他倆才彼此鬆開,又把對方推遠一點,以便看得更加清楚。教授淚花閃爍地問道:「老魯,咱們都老多了!多少年沒見面了?」

「二十年。」魯寧一字一頓。

「可不,」蘇冠蘭想了想,「那還是一九二九年!」

「喏,我的愛人——」魯寧又朝身後那個軍人做個手勢,「需要介紹嗎?」

蘇冠蘭這才看清楚,老魯身後站著的是一位女軍人。只因對方頭髮很短,軍服式樣土朴,皮膚又黧黑粗糙,乃至蘇冠蘭把她當成了警衛員。這次辨認的時間更長,足有一兩分鐘;終於,他喃喃道:「你,你,你是不是阿,阿羅?」

「是的,蘇先生。」阿羅敬了個軍禮,「都說貴人多忘事,可您還是認出了我。」

「那時你才十幾歲吧?那以後的二十年,是女人變化最大的……」

「別解釋了,」阿羅嗔道,「直截了當說我老得認不出來了就是!」

「可我認出來了。」

「是呀,」魯寧打趣妻子,「這說明你還不老嘛!」

「老魯,阿羅,」蘇冠蘭大為感慨,「真沒想到,你倆會碰在一起,成了夫妻。」

「有道是『無巧不成書』嘛!」阿羅笑盈盈的。

魯寧本來是野戰軍後勤部副部長,行軍途中負傷,不宜上前線了。恰好部隊途經江蘇,便將他留在南京,當了軍事管制委員會委員,負責大專院校和科學機關的恢複工作,還親任幾所學校和研究所的軍代表。在一所野戰醫院任護士長的柳如眉被留下來照顧丈夫。魯寧研究大專院校檔案時發現,南京藥專代理校長竟是蘇冠蘭!他審視藥專教職員名單,又發現了葉玉菡的名字。他拉著妻子跳上吉普車:「快,上車,跟我到藥專去!」

阿羅聽明原委之後說:「先打個電話吧,讓他們有個準備。」

「讓誰有準備,蘇冠蘭嗎?不,我就是要讓他大大地感到意外。」路上,魯寧叮嚀道:「哦,任何情況下你都別提丁潔瓊。」

「這我還不懂?我是女人。」

接著,就發生了剛才的一幕。

在校長室談了一陣之後,魯寧起身拍拍蘇冠蘭的肩膀:「走,參觀一下學校。我親自擔任四所院校和兩個研究所的軍代表,想把『駐地』設在藥專。」

蘇冠蘭直搖頭:「這幾年,學校挺差勁的。」

「這責任不在你。而且,我就是來看看怎麼個差勁!我們打了天下,現在要治天下了——哦,你打算讓我怎麼參觀呢?」

「先看辦公樓吧,你不是要把『駐地』擱在這兒嗎?」

「不,我想先看看生物製劑實驗室。」

蘇冠蘭瞅瞅魯寧。顯然,軍代表對很多事情心中有數。

三人沿著林陰道走了一段,路旁樹林中的石桌石凳引起了魯寧的興趣,提議到那裡坐坐。坐定之後,他讚歎道:「嗬,景色不錯,比當年齊大還好!」

「這裡是江南。」蘇冠蘭說。

魯寧掏出香煙,點燃,吸了兩口,望著蘇冠蘭:「直說吧,我和老婆到藥專來,第一想看看你,第二想看看玉菡——她是我在齊大醫學院的老同學,還有恩於我。」

「有恩於你?」

「二十年前那次,就在你救助我之前十來分鐘吧,玉菡更救了我——為什麼說『更』?因為當時若是沒碰見你,我會有很大的危險,卻仍有可能逃脫;但是若沒有玉菡,我就死定了!」魯寧回顧二十年前發生的事情時,仍很動情。

「冠蘭,你知道我當時是揣著槍的。」魯寧說著,使勁吸了幾口煙,竭力控制自己的激動,「我決不會讓他們活捉。我會把最後一顆子彈留給自己——若是那樣,不錯,會很悲壯,但我會死而有憾的,因為當時我太年輕,還能為革命做很多事情;起碼,今天不能在這裡跟你談笑風生了!」

戰爭期間,在昆明附近的嵩陽鎮,蘇冠蘭曾親睹葉玉菡獻血挽救了一位美國飛虎隊員的生命。現在他知道了,那絕對不是出於偶然;在葉玉菡沉默寡言和弱不禁風的外表下,深藏著璞玉渾金般的果斷和勇毅……

「告訴我,冠蘭,」魯寧目光炯炯,話鋒一轉。「你跟玉菡的關係,怎麼樣了?」

「同事關係吧,」蘇冠蘭避開魯寧的眼光,「對,一般同事。」

「同事關係,」魯寧擰起眉頭,「一般同事?」

阿羅抻一下丈夫的衣抽。軍代表想了想,再度轉換話題:「還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玉菡早就做了媽媽……」

「她什麼時候結婚的?」蘇冠蘭胸中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不,她沒有結婚。」

「你說什麼?」蘇冠蘭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玉菡一直獨身生活,沒有結婚。」

魯寧侃侃而談。談起一九四六年的北平,談起東廠衚衕和「堇園」,談起和「F樓」,談起那個被當做「ape」的小姑娘,談起那場熊熊大火,以及緊緊抱住西蒙·切爾尼,直至一起被燒成焦炭的「老木」……

阿羅聽到老木之死時,淚流滿面。其實,這個故事她已經聽了好多遍。

「對,就這樣,玉菡就這樣做了『媽媽』,有了女兒。」魯寧輕嘆一聲,仍然以那種不慌不忙的口氣,直談到葉玉菡被迫離開北平前夕那句話,「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什麼事放心不下?」蘇冠蘭兩眼濕潤,「一定是為小星星吧!」

魯寧深深地瞥了蘇冠蘭一眼,點點頭。

「那,那,」蘇冠蘭望著魯寧,目不轉睛,「小星星,這孩子,後來呢?」

「我們派人把孩子帶到延安,送進一所專收烈士後代和幹部子女的學校。就延安而言,這所學校的條件要算最好的了。我在前線,阿羅常去看她,休息日帶她回家。」

蘇冠蘭的淚水在眼眶裡直轉。他霍然起身,筆直地伸過右手去:「阿羅,謝謝你。」

「不謝謝我嗎?」魯寧朗聲笑道,「若論功行賞,我可該排在阿羅的前面。」

「也謝謝你,老魯。」蘇冠蘭把左手伸過來,「咦,這孩子,小星星,在學校里怎麼樣?」

「功課總是前幾名。」

「太好了!跟你們在一起時,她喜歡說些什麼?」

「她總是問起媽媽,想早日見到媽媽——孩子說的媽媽,就是玉菡。」

蘇冠蘭神情迷惘,默然無語。

「還有點情況,捎帶告訴你吧。」魯寧又想了想,沉思道,「玉菡是個非常堅強的女子,在我面前卻流了一次淚。」

一九四六年那個不尋常的夏夜,葉玉菡哽咽道:「我將獨身過一輩子。但我想有個孩子。所以,對小星星,請你務必……」

「你怎麼回答?」蘇冠蘭盯著魯寧。

「我嗎?我當時很驚訝,甚至可以說,我深感震撼。我張口結舌地望著她,望著玉菡;我強充男子漢,硬著嗓門說:『瞧你,說些什麼呀?你怎麼知道自己就會獨身過一輩子!』」

蘇冠蘭聽著,不吱聲……

魯寧與妻子交換了一下眼色,起身道:「好了,咱們到生物製劑室去。」

生物製劑實驗室平面呈L字形,習慣上就叫「L樓」,坐落在綠樹簇擁之中,周圍砌著幾座花壇。大門的前方是一米高的水門汀台階。三人剛走近台階,葉玉菡便出現了,面含微笑地迎出大門,遠遠便朝魯寧伸出雙手……

在這個世界上,蘇冠蘭也許是最熟悉葉玉菡的人。特別是近三年來,他倆以「同事」相處,抬頭不見低頭見,應該說,更加熟悉了;無論在事實上還是在蘇冠蘭心目中,從來的葉玉菡都那麼矮小瘦弱,面色蒼白,連頭髮都是細小灰黃的……直到今天,此刻,蘇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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