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章 「無形鋼鋸」

葉玉菡撥通了電話:「老申嗎?」

「哦,是玉菡呀!」實驗藥物研究所所長申以哲一下就聽出來了,「夫妻團聚,特別高興吧——哦,有事嗎?」

「是這樣的,老蘇想來上班。」

「上班,」申以哲一愣,「什麼時候?」

「現在。」

「老蘇昨天剛回北京,他需要的不是上班而是休假呀。」申所長看看手錶,「現在」是下午兩點。

「但是,他現在想上班。」

「這個……」

「老申呀,」葉玉菡回頭瞅瞅,壓低聲音,「老蘇昨晚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坐了一整夜,天亮後才上床,昏昏沉沉躺了一陣,中午以後才爬起來,臉色很不好,卻說要上班。」

「攝食呢?」

「幾乎沒吃什麼。」

「玉菡,發生了什麼事嗎?」申以哲認真起來。

「這,以後再說吧。我的想法是,老蘇想上班,就讓他上班吧。」

「那,就這樣吧。讓趙德根來接他。」

申以哲放下電話,抓起另一台電話:「喂,對。請金星姬同志到我這兒來一下。」

金星姬來了。申所長說:「小星星,交給你一項重要任務。」

小星星滿臉綻開笑容:「太好了,保證完成。」

「坐下,坐下,站起來幹什麼?」申所長擺手,「你年紀輕輕,不要養成說大話的壞習慣。」

「所長,我,」姑娘誠惶誠恐,「我說大話了嗎?」

「當然!你知道是什麼任務,就能『保證完成』?讓你攀登珠穆朗瑪峰,你也能完成?」

「您不會交給我力不能及的任務。」金星姬笑吟吟的。

申以哲也笑了,但很快就收斂了笑容:「是這樣的,蘇副所長要上班……」

「蘇老師昨天剛回國呀。」

「可是,他偏要上班。」申以哲搖搖頭,「那就上班吧。而你的任務,就是去接一下蘇副所長;並且,今天全天陪同蘇副所長。以後的幾天,如果需要,也派你陪同蘇副所長。所謂『陪同』,就是精心照顧他。」

「那太好了!」小星星拍手。

「別只顧高興,金星姬同志。」申以哲語氣中表現出少見的鄭重,「事情並不很簡單。不然,我會說是『重要任務』嗎?」

「您放心,申所長。」小星星也嚴肅起來。

「好吧,你現在就去接蘇副所長。」

一小時之後,蘇冠蘭來到所長辦公室。老申與他熱烈握手,然後落座,交談。申以哲昨天到機場參加歡迎時,只注意到老蘇瘦了黑了,白髮成倍增多;現在才又看出來老蘇臉色發青,眼皮浮腫,顯得疲憊不堪。

「老蘇,看得出你很累!怎麼樣,還是去休假吧。」

「先上班吧。」蘇冠蘭答道,「休假的事,以後再說。」

「好,上幾天班也行。先讓人向你彙報一下所里這一年的情況。談完也就下班了,我陪你下館子,喝花雕;然後,由小星星陪你去開一個會。」

「開會?」

「別緊張。我忘了通知上怎麼說的,反正很輕鬆,今晚七點半在首都科學會堂。你就去放鬆一下吧。」申以哲笑起來,「要我們派一個有教授或研究員頭銜並主管業務的所領導參加,還非你去不可。可以帶一個隨員,最合適的當然是小星星啦!」

蘇冠蘭副所長聽完彙報恰好是下班時分。申以哲拉上他和小星星,到附近一家烤鴨店吃晚飯。餐桌上申所長談笑風生,不斷詢問越南的風土人情。談多了,蘇冠蘭教授的情緒彷彿有所好轉,臉上有了光澤,話也多了一點。餐後走回研究所,司機趙德根把車開了過來。申所長悄悄拽一下姑娘的衣袖:「小星星,記住我的話。」

「申所長,我會精心照顧蘇老師的!」小星星輕聲回答。大概就是為了「精心」,姑娘不是像往常那樣在副駕駛座上,而是坐在蘇老師身旁。

棕紅色華沙牌小轎車緩緩開出實驗藥物研究所大門。它幾乎要斜穿過整個市區,路夠遠的。途中有多處繁華地段,行人密集,車開得不快。司機趙德根還是跟小星星說說笑笑。蘇冠蘭一聲不吭,實際上在傾聽,聽得出這丫頭在談戀愛了。其實他昨天已經聽出了這一點。教授算了算,姑娘已經二十四歲,早就該談戀愛了,甚至該結婚了。他尋思:這一年我在國外,小星星先後來過十幾封信,怎麼只見她談工作,談政治,談運動,談所里情況,從來不見她談「個人問題」呢?玉菡來信中好像談過這事。但蘇冠蘭在越南實在太忙,生活和工作條件實在太差,連收寄信件也極不方便,於是沒顧上這些……

教授終於意識到所里的很多人,特別是男女青年很「怕」自己。小星星在他面前算是最大膽、放肆的了,但也頗瑟縮。愛情據說是「永恆的主題」,但在實驗藥物研究所不是。不僅年輕人不敢在蘇副所長面前談論男女之情,連中年人也這樣;所里沒有「年過花甲」的人,不然,恐怕連老人也會這樣的。當然,蘇副所長從來沒有因此訓斥過誰,但他那冷若冰霜的面孔就足夠使人難堪了。他給人的印象是正派、嚴肅、刻板和孤僻,還有冷漠。現在,蘇冠蘭開始無聲地譴責自己:我怎麼也成了「冷血動物」,像我那位父親。這可不是好事啊。教授開始思索:愛情可能確實是「永恆的主題」。只要人類存在,愛情就會存在。一個基本事實是,人類本身就是愛情的產物,愛情是不應該迴避也不可能迴避的……蘇冠蘭決定改變自己的形象,馬上就做。於是他清了清嗓子說:「小星星,你可以談談對愛情的看法嗎?」

轎車中頓時冷寂下來。顯然,金星姬和趙德根都愣了:怎麼,蘇副所長居然……談論起愛情來了?

「我,我嗎?蘇老師,我的戀愛觀,愛情觀,我認為,」小星星愣了一會兒,終於說話了。像當時多數青年幹部一樣,她傾向於把問題「理論化」。只是由於意外,由於興奮,她有點口吃,「我認為,愛情是婚姻的必要前提,而婚姻是愛情的必然結果……」

「不對!」蘇冠蘭打斷對方,「愛情可以是婚姻的前提,但並非『必要前提』;婚姻可以是愛情的結果,但並非『必然結果』,就是說,愛情和婚姻是可以、並且事實上往往是各自獨立存在的。」

教授剛說完就後悔了!他本是為改變自己的「形象」,為了與年輕人「溝通」才開始這番談話的;可剛開始談他就顯得如此專橫,武斷,好像他多麼精通「人生哲學」。

「我不懂,蘇老師……」小星星喃喃道。

「恩格斯說過,愛情的基礎是性愛。但性愛只是生理的、本能的東西。」蘇冠蘭決定放慢語調,耐心一些,把道理說透,「人固然要受生理和本能的支配,但自從人類進入文明社會或階級社會以來,更要受階級關係、政治因素和社會習慣勢力的支配。在這種情況下,性愛只是偶然地、個別地發生著,以性愛為基礎的『真正的』愛情通常並不能導致婚姻,而『真正的』即合法的、被社會承認的婚姻,則通常不是愛情而是階級關係、政治因素和社會習慣勢力的產物……」

教授說著,不知道小星星能否聽懂。

「您的意思是說,」姑娘眨著眼睛,「真正的愛情不會成功,或不一定會成功?」

「不。我的意思是說,真正的愛情一定會成功,但不一定會導致相愛雙方的婚姻。」

姑娘望著老師,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對了,這要看怎樣理解『成功』。」蘇冠蘭解釋,「怎麼說呢,打個比方吧,梁山伯與祝英台之間是真正的愛情吧?」

「是呀。」

「他倆之間是真正的愛情,所以他倆的故事十分美好,在中國家喻戶曉。但是他倆並沒有結婚,從來沒有形體接觸,完全是悲劇結局;但他倆的愛情獲得了堪稱偉大的成功,留下了永恆的美。」

「哦,是這個意思。」

「反之,皇帝與千百個嬪妃都有著合法的、正式的乃至顯赫的婚姻關係,一些七八十歲的老富翁娶十七八歲的少女為妻,此中有什麼愛情呢?還有一個實例是陸遊與唐琬……」

「《釵頭鳳》!」小星星和趙德根幾乎同時說出聲來。

「對,這在中國又是家喻戶曉。」蘇冠蘭點頭,「陸遊與唐琬的婚姻是失敗的,他倆的愛情卻是成功的,這才留下了千古絕唱《釵頭鳳》。」

金星姬訝然:「蘇老師,真沒想到,您平時從來不談這種事,一旦談起來卻很深刻。」

司機小趙也插嘴了:「恕我冒昧,蘇副所長,依我看,這些觀點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顯然,您有切身體會。」

蘇冠蘭不吱聲。

「趙德根說的有道理。」小星星說,「蘇老師,我想問問:您在青年時代是否經歷過那種未能終成眷屬的『真正的』愛情?還有,您跟玉菡媽媽的婚姻是『階級關係、政治因素和社會習慣勢力的產物』,還是愛情的歸宿?你倆結婚那麼晚,甜甜和圓圓的年齡那麼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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