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八章 「終被無情棄」

姍姍一直為父親和哥哥所鍾愛。她那剛滿一歲的兒子,則更被外公和舅舅疼愛。母子倆這次來到南京,給長期生活在孤獨中的蘇氏父子帶來了溫暖和樂趣,明顯緩解了蘇氏父子間的既冷漠又緊張的氣氛。

蘇姍娜給哥哥打了電話。禮拜天下午,蘇冠蘭來到父親這所僻靜而別緻的庭院。他猜得出要談的或可能談及的話題。他知道肯定要談到丁潔瓊。恰好他也正想進行一次這樣的談話,或許可以從老頭子的談話中捕捉到一點什麼。瓊姐在哪裡?瓊姐是怎樣失蹤的?他確實想去美國尋找瓊姐,但那只是想想而已;美國那麼大,到哪兒找瓊姐啊?不錯,瓊姐到美國後大部分時間在加州,先後居住帕薩迪納和伯克利,在理工學院和加州大學工作,但是蘇冠蘭知道,到那裡是找不著瓊姐的。人家會說不知道丁博士遷往哪裡了,你可以試著到「新墨西哥州第一七七九號信箱」去找找——而這個設想還遠不是最令人尷尬和害怕的……

蘇冠蘭不是個胸有城府、善於掩飾的人。看得出,他來到父親住處時顯得忐忑不安,神情異樣。戰後回到南京,這一對父子似乎達成了一個默契,即不再談冠蘭與菡子當年那個「婚約」,也不談他與大洋彼岸那個女子的關係。今天,終於破例了。父子倆都想從這次「破例」中得到一點什麼……

「冠蘭,」蘇鳳麒說話經常是這麼單刀直入,「妹妹把丁潔瓊變心的事情告訴你了嗎?」

「什麼,告訴我什麼了?」蘇冠蘭懷疑自己聽錯了。

「丁潔瓊變了心,」蘇鳳麒加重語氣,「拋棄了你。」

這不是明擺著舊技重施,挑撥離間嗎?但正因為如此,蘇冠蘭沒頂撞,沒多嘴,只是問道:「姍姍怎麼會知道的?」

「我對她說的,」蘇鳳麒一面觀察兒子的面部表情,一面悠悠然點燃一支雪茄。其實因為年事漸長和支氣管炎,他已經很久不吸煙了。「我前天告訴姍姍的。」

蘇冠蘭望著父親,等著老人往下說。

「說實話,親愛的兒子,這事我已經瞞了你很久,不想刺激你。」蘇鳳麒噴出一口煙霧,往後靠去,晃悠著二郎腿,「但我跟姍姍聊天時,不經意間泄漏了一些情況。而妹妹是愛你和關心你的,她肯定會把我的話告訴你。既然如此,我想,不如我們父子之間當面談談吧。而且,這事也應該談談了。」

「有證據嗎?」蘇冠蘭打斷父親。

「什麼證據?」

「丁潔瓊變心的證據。」

「這是多大的事,還用得著『證據』?」蘇鳳麒聳聳肩,淡淡一笑,「男人變心或女人變心——這種事情自有人類以來就日日夜夜發生著,數以百萬千萬億萬計。它們不是因為有了『證據』才發生和存在的。」

「別人的事我管不著,我只希望您在丁潔瓊問題上能拿出證據來!」——蘇冠蘭本來打算這樣說的,但終於沉默不語。他想,且聽老頭子怎麼說,怎麼編吧。

「其實,」蘇鳳麒望著兒子,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要說證據,證據就在你心裡。」

「您說什麼?」

「冠蘭,」老頭子說著,峰迴路轉,「現在挺冷的,你看看氣溫是多少。」

「怎麼看?」蘇冠蘭認真張望,「用什麼看?」

「眼睛是視官,就用眼睛看。」

「溫度哪能用眼睛看見呀。」

「看不見?好,冠蘭,那就抓一把溫度來吧。」蘇鳳麒說著,伸出左手在空氣中抓了抓,「抓來就知道是多少華氏度或攝氏度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蘇冠蘭張口結舌,「用手抓溫度?」

「既然溫度看不見抓不著,」老頭子像在對從昆明來的小外孫說話,「人們怎麼知道它的存在呢?」

「人有感覺呀,還有溫度計。」

「說得對極了,親愛的兒子!」蘇鳳麒讚歎道,「是的,溫度看不見抓不著,卻是可以憑感官感知和用溫度計測到的。美國是一個極力保護隱私權的國家,因此,情變之類事情不容易找到直接證據,這有點像溫度的看不見抓不著;但間接證據卻不難找到,正如人對溫度的感知和測定——特別是溫度計上的讀數,可以視為直接證據。」

蘇冠蘭等著領教父親的「讀數」。

「咱們開誠布公地談談。」蘇鳳麒盯著兒子,目光陰冷而鋒利,「丁潔瓊赴美留學之後,你倆一直保持著熱戀,魚雁傳情,通信頻繁,每封信都是情書,都寫得很長,還都感人肺腑,簡直令人耳熱心跳——這是事實嗎?」

這確是事實。難道父親當年一封不落地看到了那些信嗎?這,這怎麼可能呢?蘇冠蘭硬起頭皮聽著,心情很亂。

「但從大約三年前的某個時候開始,丁潔瓊給你的來信便急劇減少了,越來越少;信也寫得很短了,越來越短——是這樣嗎?」

看得出,儘管蘇冠蘭不吱聲,但父親說的每個字,每個音節,都猛烈撞擊著他的心扉!

「丁潔瓊的理由是她經常要出遠門,從事這種或那種觀測,地點游移,聯繫困難。她還常稱自己太忙,忙得不可開交,因此不能再給你寫長信——而你是多麼的希望看到她的來信,特別是長信啊!」

蘇冠蘭低著頭,咬住下唇,脊背上全是汗水。

「她甚至不再使用伯克利那個通信處,而改作茫茫沙漠上的一個什麼『信箱』;她甚至連姓名都改了,改成『姜孟鴻』,並且不說明改名的原因。最後,索性連這個子虛烏有的姜孟鴻小姐也消失了——是這麼回事吧?」

蘇冠蘭呼吸急促,脈搏加快,大汗淋漓。他不回答父親的問題,父親顯然也無意讓他回答,而只是讓他聽著,聽著。

「你不是傻子。你看得出她的信不僅越來越簡短,還越來越枯燥無味,連口氣和稱謂都變得多麼冷淡,明顯是在搪塞你。你困惑,焦慮,痛苦,連連寫信去,去探詢,質問;她很少回信,回信也支吾其詞,不說明真相,不作任何實質性的解釋。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戰爭結束,而戰爭結束也就是你跟她長達十幾年的羅曼蒂克或幻象,或夢境,或童話,或天真爛漫,或自欺欺人——怎麼說都行,反正是結束——這,也是事實吧?」

「爸爸!」一聲哀求的叫喚,卻是姍姍發出的。她不忍看著哥哥忍受煎熬。老人立刻瞪了她一眼,這使蘇姍娜想起了談話前的約定:她只許「旁聽」,不準插嘴。

「您接著說吧,爸爸。」倒是蘇冠蘭冷靜得多。他畢竟是科學家。他知道父親的感覺沒錯,「溫度計」也測得很準確。父親說的是事實,是蘇冠蘭親身經歷過並因而幾乎痛不欲生的事實。聽著父親的數落和挖苦,他很難過;但是,比起當初感受瓊姐的疏遠和冷落,直到終於失去瓊姐,漫長的幾年裡所遭遇的痛苦來,這算什麼呢?確實,男女負心、離異和相互拋棄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是,不愛兒女的父母卻從來沒有過;也許愛的方式不對,但父愛和母愛本身卻是亘古不變的……

「很好,孩子。」蘇鳳麒讚許道。他瞅瞅已經熄滅的雪茄,不慌不忙地擱在煙灰缸上,端起咖啡來啜了兩口,接著侃侃而談,「怎麼解釋這一切?是的,她可能是病了。但人哪有一病幾年的?而且即使真是病了,在病榻上也可以寫信或打電話嘛,戰後打越洋電話也是很方便的事。」

「當然,她也可能是換到了另一所大學或研究所。這就更簡單了,比在病榻上更容易寫信或打電話,還方便,如果她仍然愛你的話。

「還有,她也可能是出了意外,譬如車禍或遭遇其他事故——但丁潔瓊不是一般人,而是名教授;若有差池,報紙不會不報道的。此外,她是公派人員,若出了事,兩國官方之間會有通報,我會不知道嗎?別忘了我還是中華民國外交部顧問呢。」

蘇鳳麒說的這些「道理」,蘇冠蘭其實都懂,甚至都想過了一萬遍!父親不僅是傑出的天文學家,還是出色的數學家——應該承認,他剛才的邏輯推演是嚴密的,完全符合數學法則……

「爸爸,」蘇姍娜卻懵懵懂懂,又忘記了只許她「旁聽」的約定,「那,那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你已經知道了:丁潔瓊變心,拋棄了你哥哥。」蘇鳳麒轉向女兒,「她大概也覺得於心有愧,於是拖延時間,支支吾吾,逐漸降溫,好歹讓你哥哥有個適應過程。而你哥哥那些火熱的長信呢,她則照收不誤,然後統統塞進壁爐,付之一炬。」

「是嗎?」姍姍震驚。

「不然,你哥哥後來寄往美國的那麼多信,何以連一封回信都沒見到呢?就算收信人去世了、失蹤了或搬遷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郵政局也會說明情況並將信退回來呀。你,還有你哥哥,能找出別的任何符合邏輯的解釋嗎?」蘇鳳麒把視線從女兒臉上轉到兒子臉上,「你們知道,我歷來喜歡英國人,而不喜歡美國佬。但事實是我也有不少美國朋友,比英國朋友還多;其中很多人地位顯赫,舉足輕重。所以,我了解丁潔瓊在美國的幾乎所有情況。不是說『證據』嗎?其實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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