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章 「廉頗雖老」

國立南京藥學專科學校,即南京藥專,位於風景如畫的玄武湖畔,是中國最早獨立設置的高等藥學院校。抗戰期間,學校內遷四川。戰後,蘇冠蘭負責組織幾所院校回遷南京,其中便包括南京藥專。回到南京後,蘇冠蘭在國民政府衛生署下屬中央藥物研究所任研究員;接著,教育部有意任命他為南京藥專校長。該校一直注意研究中草藥和藥用植物,在葎草抗結核、麻黃素治療支氣管哮喘、中藥的縮宮和驅蛔等方面成績令人矚目;而戰爭期間蘇冠蘭從中草藥和中國南方常見野生植物中提取麻醉藥、鎮痛葯、抗菌消炎藥、抗瘧藥物、「代用血漿」和能提高免疫力的藥物方面卓有成效,因而被認為是最好的校長人選。但此議被蘇冠蘭本人謝絕。理由是自己沒有留過洋,也沒有博士學位。當時這種理由是能夠成立的。於是,他成了「代理校長」。南京藥專是「國立」的,校長任免手續繁瑣,而「代理校長」就簡單多了。蘇冠蘭圖的就是這個「簡單」。艱苦的戰爭環境中,他與民族和國家一起奮鬥了八年;現在百廢待興,至少是藥專的很多事情離不開他,就再作些犧牲吧。一俟學校走上正軌,他打算連這「代理校長」也辭掉;他要到美國去,到大洋彼岸去,到那裡的茫茫人海中尋找瓊姐……

那天,父親來電話:「你上次說過,學校要建一座實驗室。」

「是的。生物製劑實驗室。」

「你還說了,一直沒找到適合的主任人選。」

「不只是主任,還必須是實驗室首席科學家……」

「現在找到沒有?」

「也還沒有。傳統藥學,從觀念上說長期囿於化學合成和藥用植物,而對微生物和生物製劑……」

「好!」父親打斷他,「我給你推薦一位絕佳人選。」

「是嗎?」

「當然!比你強,在美國取得的博士學位。」

「那太好了!」蘇冠蘭喜出望外。他一直希望為藥專找到一位新校長。「什麼時候能見面談談?」

「不用談了。我已經跟部長和次長都說好了。」

「部長,次長,他們……」

「他們還買我的賬。原因很簡單:廉頗雖老,可老當益壯呢!」

「那,那……」

「我馬上陪著過來一下。」

蘇冠蘭還沒反應過來,父親那邊已經放下了電話。

葉玉菡在紫金山麓那處綠林簇擁、粉牆灰瓦的別墅中靜養了半年之後,蘇鳳麒才開始考慮讓她重新「出山」。老教授認為,要讓菡子養好一點,少於半年是不行的;此外,那兩個戴墨鏡的傢伙說了,葉玉菡如果到了南京,必須至少「銷聲匿跡」半年,不然就會出「麻煩」……蘇鳳麒想,行,那就半年吧。

這也正好是學校里最為繁忙,蘇冠蘭百事纏身的半年;他居然一次也沒來看望過父親,也就沒能在天堡城下遇見葉玉菡。而老人也從不在電話中提及菡子到了南京。蘇冠蘭倒是常來電話,多半是阿鼎接的,這位老僕遵循一條規則:主人沒讓他說的事他就隻字不提。因此,在這個雨雪紛飛、寒風刺骨的下午,蘇鳳麒在打完電話之後,很快就領著客人來到南京藥專校長室時,蘇冠蘭根本就沒注意到父親身邊有個瘦小女人,更沒想到那個不起眼的女人竟會是葉玉菡;而且,即使他當時細看了,也不會認識的——這也難怪,自一九三四年葉玉菡離開濟南赴北平,他們已經長達十二年沒見過面。十二年時間也許不算很久,但這是怎樣的十二年啊!

「喏,介紹一下——」父親站在賓主雙方之間,朝雙方點點頭,透出一股紳士風度。還沒待蘇冠蘭反應過來,蘇鳳麒身邊那個瘦小女人已經伸出右手自我介紹:「葉玉菡博士。」接著禮貌地點點頭,輕聲道,「您好,蘇代校長。」

聲音很輕,嗓子還略顯嘶啞,但在蘇冠蘭耳畔卻有如晴天露靂!他足有好幾秒鐘腦子轉不過彎來,懷疑自己聽錯了,甚至以為眼前的一切不是現實而是夢幻。他仔細打量對方,足足打量了十幾秒鐘,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算是大體上弄懂了面前正在發生的事情。他瞠目結舌,寒冬臘月里竟渾身冒汗。父親儼如一位「旁觀者」,雙手抄在身後,冷冷注視著眼前的一幕;而真正使蘇冠蘭展懾的,是葉玉菡的冷淡和從容。

蘇冠蘭意識到自己必須儘快恢複常態。他握了握對方的手,也禮貌地點點頭,只是說話仍然口吃:「哦哦,你好,葉,葉,葉……」

「從前人們叫我葉大夫。」葉玉菡儘管落落大方,卻同樣避開目光的對視,「現在就叫我葉老師吧,這裡是學校嘛。」

在南京藥專校長室舉行的這次會見,表面上看是「禮節性」和「程序性」的。聘用其他教員、研究人員和重要職員時,也要進行這種會見和談話的——但蘇冠蘭知道,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不管他這位「代理校長」是否願意,不管他是否簽發聘書,葉玉菡都必然要到這所學校來任職;而且,還不是憑的「裙帶關係」,也絕不是濫竿充數,其資格和身份是絕對夠格的。葉玉菡到美國留學並取得博士學位的事,特別是她在病毒微生物學領域的造詣,蘇冠蘭早就從妹妹來信中獲知了;姍姍是學醫的,比較容易懂得「菡子姐姐」所做的一切……

不管怎樣,蘇冠蘭與葉玉菡就此成了「同事」。當年在齊魯大學,同學們不知道他倆是「未婚夫妻」;今天在南京藥專,教職員們也看不出他倆有任何特殊關係。蘇冠蘭恪盡職守,在混亂腐敗的社會環境里企圖儘力把學校弄得更好一些。葉玉菡對眼前這座實驗室也還滿意,幾乎是立刻就開始了工作,而且像從來那樣沉默寡言,埋頭苦幹,經常放棄節假日,往往帶上麵包罐頭開水在實驗室和圖書館裡一泡就是十幾個鐘頭。人們還注意到這位女科學家一個特點:她從來不像某些人那樣為了續聘而巴結校長(嚴格說來是「代理校長」),從來不去校長室,迎面碰見蘇校長時頂多點點頭,有時則簡直是「視而不見」。這麼一來,很多人卻反而更加敬重葉玉菡,實驗室的同事和下屬們也都喜歡她。

蘇冠蘭的心中卻很不平靜,時時如芒在背!如果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他會提前離開南京藥專的;如果辭職不獲准,他就不辭而別!或者更徹底,一開頭便拒絕到這所學校來——但是,現在這樣想,這樣說,已經毫無意義。誰也不能未卜先知。當然,現在也可以要求辭職。不過,在葉玉菡正式地、落落大方地出現在他面前之後,這種做法就不合時宜了,對他來說起碼是有失風度。而且辭職之後到哪裡去?他身在南京,知道眼前這個政權已經混亂腐朽到了何種程度,不可避免地面臨崩潰。在這種情況下,教育和科學研究經費無從談起,數量本來就少得可憐的知識分子連吃飯都很困難。比起他們來,他蘇冠蘭有個「代理校長」頭銜和一份薪水,就算非常幸運了。一旦失去這些東西,他雖不至於立刻就沒有飯吃,卻會漸入困境。另外,父親遠未老朽到足夠的程度,相反,看上去身體還好;何況腳下是南京,老頭在此混跡近二十年,上上下下「滾瓜爛熟」,從蔣委員長到五院院長,沒有他不認識的人……

蘇冠蘭悲哀地發現,十幾年過去,幾十年過去,似乎什麼變化也沒有!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之後,一切又回到起點上。不過,當然,不是「起點」。青春不再。比起當初來,他自知蒼老多了,精神和體力均大大衰退;而作為同齡人的葉玉菡,何嘗不是如此,蘇冠蘭竟完全認不出來了!不知瓊姐怎樣?想必也不例外。瓊姐天生麗質,會保存很多美好之處,但畢竟歲月不饒人啊!

想到這裡,蘇冠蘭忽然憶起蘇軾的名句:「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是東坡悼亡詞中的幻象。詩人在懷念「十年生死兩茫茫」的妻子。當年的東坡先生雖久歷宦海沉浮,但那畢竟只是「宦海沉浮」,不是生死線上的掙扎;他的一生並不缺乏金錢和自由,更不缺少女人和瀟洒,可短短十度寒暑就變得「塵滿面,鬂如霜」!那麼,經歷了十幾年、幾十年離別之苦和烽火戰亂的蘇冠蘭又將如何?他與葉玉菡不曾謀面僅十二年,就認不出來了;如果遇見闊別十七年的瓊姐,會不會像同一首詞中寫的那樣呢:「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

蘇冠蘭意識到自己確實蒼老了,頹唐了,甚至是衰朽了!當年他對父親的抗爭是軟弱無力的,但他畢竟抗爭過;可是,現在,連那種軟弱無力的抗爭也無從談起了。當年激勵他對父親抗爭的是瓊姐,是他與瓊姐的愛情,是他與瓊姐共同的輝煌前景;可是,現在,這些動力已經沒有了。瓊姐在哪裡?瓊姐久無音訊,如石沉大海……

葉玉菡經常去看望老人。蘇冠蘭到父親那兒也去得多些了,只是小心翼翼地與葉玉菡錯開時間。遠在昆明的蘇姍娜生了一個兒子後,也來南京看望過父親;她特意抱著孩子來的,為了讓老人看看小外孫。姍姍在紫金山麓暫住期間,與父親的一次對話是這樣的——

「爸爸,哥哥跟菡子姐姐的事,怎麼樣了啊?」

「你不都看見了嗎?」

「不能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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