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六章 風雨紫金山

葉玉菡一下火車便直奔紫金山。

天堡城下一處山坳內,綠林掩映、竹籬環繞之中,蔭蔽著一座小院,全是粉牆灰瓦的平房。她本來個頭不高,身軀單薄,好不容易找到這兒,更顯得風塵僕僕,疲憊不堪,面黃肌瘦。僕人阿鼎不認識這個「村婦」,但聽她自我介紹後連忙把她讓進了客廳;她在一張竹椅上坐下,將一隻土布包袱扔在身邊地板上,咕咚咕咚喝著阿鼎送上來的一大杯涼開水……

蘇鳳麒由僕人攙扶著,拄著手杖,顫巍巍地從裡屋出來。

「爸爸。」葉玉菡站起來。

「唔……」老人喉嚨里發出某種聲響。

「爸爸,聽說您病了?」

「能不病嗎!」教授語音低沉,但總算能聽出說什麼了。

戰後,蘇鳳麒隨天文研究所回遷南京。但回遷的只是「研究所」,不是天文台;因為昆明觀測條件比南京好,設備都留在鳳凰山了。回到南京之後必須另起爐灶,可是沒有經費。多年來,蘇鳳麒吃夠了逃難的苦頭。就說北京「欽天監」那台五百年前鑄造的銅質渾儀吧,一九〇〇年被八國聯軍搶走,被列為德國的「戰利品」;一戰後巴黎和會決定送還中國,一九二〇年總算運回北京;但民國二十二年 華北吃緊,渾儀便連同簡儀、圭表、漏壺等寶物都從北平南運至紫金山,是「鎮台之寶」。二十六年 日本人逼近南京,形勢又吃緊,這批古物和許多現代天文儀器卻無法搬遷,在南京淪陷後遭到日本人大肆破壞。戰後的紫金山天文台滿目瘡痍,遍地荒蕪,只能在外觀上略作修葺,全台只剩下幾名研究人員。天文台最重要的觀測儀器,蘇鳳麒當年親自選購的、也是遠東最大的六十厘米反射望遠鏡一直不能修復,全台的觀測任務由一台二十厘米折射望遠鏡支撐著……

其間,三十七年 中央研究院首次遴選院士,蘇鳳麒當上了院士。但他早已是英國皇家學會、聖約翰學院、不列顛學術院、歐洲研究院等歐美十九個最權威的學會、學院、科學院或研究院的會員或院士,對此興味索然。他感興趣的是天文台和天文學,而在這方面他看不見希望。現在的他,老態龍鍾,雙頰深陷,鬢髮稀疏,皮膚上滿是皺紋,清癯的面龐更加消瘦蒼白。大概因為無暇或無力塗抹須蠟吧,連上翹的鬍子也聾拉下來,有點像個中國人了。他打量了葉玉菡幾眼,瞥瞥那隻土布包袱,在一張藤椅上緩緩落座。阿鼎搬來一台電扇,但老人擺了擺手。

「爸爸。」葉玉菡又叫了一聲。

「坐下,坐下。」蘇鳳麒略微做個手勢,「你什麼也不用說了,什麼也不用說。」老人滿面病容,憔悴不堪,只有目光依然深邃。「我全都知道了。」

老人「知道」些什麼,那天夜裡堇園的一幕嗎?他怎麼知道的,知道多少?啊,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

「老木,老木啊!」女醫生厲聲呼喊。

烈焰熊熊。大火焙烤得葉玉菡渾身要著火了似的。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火海中的F樓,幻想發生奇蹟,幻想老木能衝出來。其實她已經親眼看見老木緊貼在西蒙·切爾尼身上,兩人一起燃燒起來,抽搐著,扭曲著,迅速焦化,成為黑炭!一條火舌飄來,幾乎燒著了小星星的臉蛋;小姑娘驚恐大叫,這叫聲使葉玉菡猛醒過來,拖著孩子又滾又爬,跑到離F樓較遠處,終於跑到堇園大門口。她這才發現大門洞開,里里外外全是人,憲兵虎視眈眈,軍警封鎖現場,消防隊員手忙腳亂,還有外國人,到處是刺耳的警笛和瘋狂的呼叫。女醫生剛出大門就被幾名憲兵擋住,簡單盤問了幾句,便從兩側挾持住她,還一把揪住小星星,穿過人群朝某處地方強拉硬拽……

「你們想幹什麼?」葉玉菡叫喊,「放開我,混蛋!」她踢打著,撕咬著,都不管用,活像落入虎爪的一隻兔子。小星星拚命掙扎著找媽媽,其反抗能力則連兔子都不如。恰在此時忽聞前方一聲斷喝:「站住!」

幾名憲兵果然站住了,但還挾持著女醫生和小女孩。葉玉菡舉目一看,啊,這不是魯寧嗎!魯寧換上了一身筆挺的美式軍服,胸前佩戴著勛表,肩章上那顆金色將官星徽在夜色中熠熠閃光。他板著面孔,濃眉緊皺,雙手抄在背後,兩腳分開約半尺,神像般矗立在眼前,威嚴地注視著幾名憲兵。他身後停著那輛車頭綴著一顆紅色「將星」的軍用吉普車。

幾名憲兵愣住了,趕快立正,敬禮,同時鬆開葉玉菡和小星星。

「把人交給我!」魯寧蹺起右手大拇指,從肩膀上方朝後戳戳。

「這個、這個……」憲兵們面面相覷,支支吾吾。

「他媽的!」上士從駕駛座上蹦下來,使勁拍著腰上的槍套,「什麼這個那個,快!」

上士身手敏捷,趁著憲兵們猶豫不決,把葉玉菡和小女孩拉上了吉普車后座。汽車一直沒熄火。「參座」剛上車,汽車便開動了,迅速駛離東廠衚衕。

葉玉菡深深舒一口氣,把小星星攏在懷裡。

前座的魯寧也深深舒一口氣:「我不是讓你放心嗎?可你還是不放心,冒冒失失……」

「我怎能放心?」葉玉菡爭辯,「你什麼也沒告訴我。」

「都告訴你了,還叫政治?」

「我不懂政治,也不想懂。」

「現在懂了吧?差一點毀了一切,包括你自己。」

「我從來不怕犧牲。」

「但不要做無謂的犧牲,」魯寧回過身來,看看小姑娘,摸摸她的頭,「特別是,還有孩子呢!」

說到孩子,葉玉菡的心直發軟。她摟緊小姑娘,在孩子臉上親了親,望著魯寧,改用英語咕噥了幾句。

「算了,還是說中國話吧。」魯寧微微一笑,瞥一眼上士,「這年輕人,英語說得比我還好!我倆的對話,他都聽得明明白白。」

「什麼?」女醫生吃了一驚,仍然說英語,「你說了,他是國民黨特務啊!」

「不錯,他是國民黨特務,」魯寧停了停,用中國話回答,「但他首先是人。」

「是中國人。」上士說著,面無表情,只是穩穩抓住方向盤,「去哪兒,長官?」

「回軍調部!」魯寧朝葉玉菡笑笑,「這叫『燈下黑』,軍調部成了最安全的所在。你知道我的鄰居是誰嗎?哈,鄭介民。」

「二戰」之後,中共獲悉美國人要在北平建一座「特種武器實驗室」,一旦成功,還要在中國和亞洲其他地區另建幾座這種實驗室。葉玉菡的出現和「SB-1」的浮出水面,使這方面的情報變得清晰起來;在堇園中開設「病房」並已經「收治」了一個小女孩的事實,又使事態趨於緊迫。於是在軍調部會議上,中共代表嚴肅提出了堇園問題,要求徹查。馬歇爾將軍和國民黨代表惟恐事情捅出去鬧得不可收拾。作為防範,北平當局奉命指派便衣人員對堇園實施監視,美國方面也通過某種渠道嚴令SLR不得在堇園「輕舉妄動」……

魯寧告訴葉玉菡:埋設在F樓四周的「高壓霧化裝置」,霧化的不是「消毒劑」而是燃油,鋼管上的乳突是噴嘴。一旦砸碎樓內牆上那個匣子上的玻璃,拉下手閘,控制器立刻進入倒計時,五秒鐘後便開始從四面八方向樓房噴射烈火!要保證F樓從地下室到頂層統統燒毀,特別是被用鐵柵欄與世隔絕開來的那些人——萬一被外界發現,他們就不再是「病人」,而是證人了。所以,絕對要毀屍滅跡!美國人本來準備在其他各樓一律安裝這種「自毀設施」的,可恰在此時他們發現了可疑跡象,被迫暫停動作……

「美國人為什麼不在F樓繼續增加『病人』?為什麼不敢動小星星?丟失安瓿他們幾乎是立即就發現了,還覺察到其他種種疑點,為什麼不敢聲張?還有,剛才,我把你和孩子從東廠衚衕帶走,他們為什麼不敢強行阻止?」魯寧侃侃而談,「因為我是『少將參議』,我有權合法地甚至是活靈活現地在北平活動,在這裡做很多事;因為全世界都在盯著美國人和國共雙方正在這裡平起平坐、風度十足地舉行會談——不是說『政治』嗎?這就是政治。」

說到這裡,電話鈴響了。葉玉菡看看手錶:凌晨四點整。魯寧抓起電話一聽,連連點頭:「好的,我馬上過來。」

他匆匆離開辦公室。十幾分鐘之後,又回來了。他看看早就在沙發上睡熟了的小星星,把臉轉向葉玉菡:「據報,他們正在以『縱火』罪名搜捕你。」

「我不怕!」

「我再說一遍:不是怕,而是不要作無謂的犧牲。」

「那,你的意思是……」

「你先離開北平,避避風。」

女醫生想了想:「好吧。」

「有地方可去嗎?」

「我可以去南京。」

「投奔蘇老先生?」

「是的。」

「這可是個好主意。」

「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為小星星吧?」魯寧將目光投向沙發。小姑娘在那裡睡得正熟。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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