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 堇園烈焰

這次,葉玉菡讓車夫一直拉到堇園門口。

正要敲門,又像「心有靈犀」似的,那扇包著鐵皮的小門就悄沒聲息地張開了。跟上次不同的是,她與老木之間連簡單對話都不必要了。跨入堇園之後,兩人便悄然無聲地朝F樓走去。夜景依舊。青磚鋪設的小徑蜿蜒在黑暗中,兩側黑色鑄鐵燈柱頂端的圓球狀燈盞中漫出昏黃光澤。老木仍然握一支手電筒,駝著背,瘸著腿,步履艱難……

葉玉菡真沒想到,自己竟親手建起這麼一座「罪惡花園」!自前幾天來過之後,她感到寒心,絕望,覺得這麼個地方真是該死,真該毀滅!如果說這裡還有什麼使她牽掛的,便是那個被關在F樓三層病房中的小女孩……

離開凌院長辦公室後,魯寧用自己的吉普車把女醫生送到宿舍門口,握別時凝視著她鄭重道:「你放心,玉菡!」葉玉菡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但仍然不能「放心」,相反,越來越心急如焚。她不懂政治,但她懂得北平是「國統區」,共產黨在這裡不能「便宜行事」;也懂得國民黨為對付共產黨而在拚命巴結美國佬,不希望SB-l真相被揭穿,鬧得滿城風雨……

葉玉菡輾轉反側,寢食不安,心跳加速,像要跳出了胸口。入夜,她實在無法忍受了,又給老木打電話。她儘力保持平靜的語氣,問了幾點情況。老木說,在過去幾天里,SB-1又多了三個美國人;但在堇園守夜的,仍只有他一人。F摟三層上的病人,也仍然只有那個小女孩……

「他們不是打算在那裡收好些病人的嗎?」葉玉菡問。

「不,」老木放慢聲調,「他們好像覺察了什麼。」

「覺察了什麼呢?」女醫生緊張起來。

「不知道。」老木口氣猶豫,「也許,發現丟了安瓿……」

「老木,」女醫生短暫思考了一下,「我過來看看。」

「看什麼呢?」

「其他都不看了,就看那個小女孩。」

「好的。」

「鑰匙配好了嗎?」

「放心——馬上就來嗎?」

「對,馬上就來。」

「您可真是上過戰場的人!」

走到F樓前,葉玉菡問:「你弄清楚了嗎,為什麼埋設那些鋼管?」

「還沒弄清楚。我估計是消毒用的高壓霧化裝置。」老木一面掏出鑰匙開樓門,一面回答,「你不是看見屋裡那個手閘了嗎?一旦病毒細菌外溢,打碎玻璃拉下手閘,便會噴出霧狀消毒劑。」進入F樓,老木順利打開了安裝在從二層通往三層樓道口的鐵柵門。上去一看,各套房間竟全都安裝著鐵柵門。這裡原是供教授博士住的,房間寬敞,設施齊全,帶起居室和盥洗室。現在改作病房,當然會比當年協和的頭等病房闊氣。老木先後打開兩個套間讓葉大夫看了看,最後走到一個上了鎖的鐵柵門外。老護士伸手敲敲房門,轉過臉來道:「葉大夫,我這副模樣,別嚇著孩子。您進去吧,我不露臉了。」

葉玉菡點點頭。她想了想,也敲了敲門,然後屏心靜氣,輕聲喊道:「小丫頭,好孩子,你怎麼樣,還好嗎?」

聽見屋裡略有動靜。

「好孩子,不要怕,我是大夫,我來看看你。」

老木佇立一旁。在他聽來,女大夫的聲音像天使般柔和。病房門外有開關,可以控制室內的電燈;老木先開燈,再開鎖,接著悄然回身下樓。葉玉菡又輕敲兩下,然後緩緩推開房門。現在能看清楚了,屋裡一字排開三張高腳鋼絲病床,其中兩張是空的;靠近窗口的那張床上,一個小姑娘正在驚慌失措地坐起來。她個頭很小,身軀單薄瘦弱,生著一張蒼白的圓臉,鬂發細碎焦黃,但兩隻眼睛很圓,而且亮晶晶,像是飽含淚水……

葉玉菡伸出雙手,快步上前。就在剛要碰到床沿的剎那間,她忽然聽見一個稚嫩而沙啞的喊聲:「媽媽!」

這聲音使女醫生感到愕然,感到震驚。誰在喊啊?沒錯,是面前的小女孩;在喊誰啊?沒錯,在喊她——葉玉菡!小女孩毫無疑問是在緊盯著她,睜得大大的兩隻圓眼睛中閃爍著淚花,更閃爍著繁雜而異樣的感情……

「孩子,你——」葉玉菡坐到床沿上。

「哦,俺看錯了,你不是媽媽!」小女孩的淚水奪眶而出,沿面頰撲簌簌流下,「可你很像俺媽媽,太像了,太像了!俺想媽媽,可媽媽死了好久了!對不起,阿姨,俺看錯了,俺叫錯了!」小女孩說著,轉動臉龐,朝四周和上方張望和探尋,似乎企圖在空虛中找到媽媽的身影,小嘴還不停地嘟囔著、啜泣著叫喊,「媽媽,媽媽!」

「哎!」不知怎麼,葉玉菡居然應了一聲。

小女孩一愣,停止了哭泣,淚眼朦朧地打量女醫生。

「好孩子,叫吧,就這麼叫!」葉玉菡抱住孩子,哽咽道,「就這麼叫,叫媽媽,叫媽媽!」

孩子臉是圓的,兩隻亮晶晶的眼睛也是圓的,但那麼矮小瘦弱,面色蒼白,頭髮細而灰黃——她媽媽生前多半就是這個模樣。而這不很像葉玉菡嗎?難怪孩子在剎那間會認錯人……

「媽媽,媽媽,」孩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女醫生,終於撲在她懷裡,「媽媽呀!」

「哎,哎!」葉玉菡也連聲應著,胸中湧起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感情,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交融著悲愴、辛酸、溫暖、甜蜜和欣慰的複雜感情……她想,是的,對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這種感情都與生俱來,而無論那女人是否結了婚和是否生育過——這就是母性!

「告訴我,告訴媽媽,」葉玉菡知道,今天這個夜裡她在堇園能夠逗留的時間非常有限。她要抓緊時間聽和說,更要抓緊時間採取行動呢……她心裡焦急,但語氣平穩:「好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俺叫小星星。」

「什麼,小星星?」

「哦,『小星星』是乳名。俺姓金,叫金星姬。」

小星星十一歲了,因過分瘦弱,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些,可智力正常,沒有病。從口音和她對老家的描述判斷,她是關外人,家住鄉村;她是獨生女兒,得到父母寵愛,像男孩一樣上過村塾。去年,一場可怕的疽疫使村上人死去大半,也使小姑娘失去了母親;為逃避死神,父親帶她遠走他鄉,流浪到關內,在一些城鎮乞討度日,最終到了北平。父親的想法是待戰亂結束,就帶著她回故鄉去;但是,前些日子的一個深夜,一輛軍用卡車將她的父親撞死之後揚長而去,使小星星徹底成了孤兒……

日本戰敗後,七三一部隊倉皇潰逃之時,為了消除罪證和盡量多殺害中國人,曾經將貯存的細菌武器沿途大肆播撒——葉玉菡知道,這就是小星星家鄉去年那場「瘟疫」的來歷。

父親死後的一天,幾個黃髮碧眼的外國人在街頭盯上了衣衫襤樓,蓬頭垢面,正在沿街行乞的小星星,圍著她問長問短;最後把她帶到了這裡,說這裡是病房,而她有病,必須治病,否則會像她母親和那些村民一樣死掉!他們讓她洗澡之後換上乾淨的條紋服,然後指給她一間病房和一張病床,而把她原來那身破爛衣衫一把火燒掉……

小星星就這樣住下了。他們說還有很多病人要來,但好幾天了,仍然只有她一個人。小星星孤獨,害怕,也想過逃跑,但門窗上全是鐵柵欄。幾個穿白大褂的外國人倒是慈眉善目,態度和藹,每天上午來看看她,給她聽診,作些檢查,讓她服些藥片,還喝些藥水……

「小星星,你把這些告訴媽媽,很好。」葉玉菡撫摸小姑娘的肩和背,輕聲安慰她,「有媽媽在這裡,什麼都不用怕!媽媽跟你在一起,不會離開你的。」

「媽媽!」小星星的淚水再度奪眶而出。

「好孩子!」葉玉菡在小姑娘面頰上親了一下,拍拍她的頭,起身環顧四周。堇園的自來水是可以直接飲用的。床頭柜上擺著煉乳、煮雞蛋、麵包和餅千等食品。盥洗室里毛巾肥皂牙膏牙刷等用具齊備……可以說,除了安著鐵柵欄的窗戶和上了鎖的鐵柵門,這裡沒有任何不正常。但葉玉菡是醫生,終於注意到了「床頭卡」。這是所有醫院的通例,卡上欄目有病房號和病床號,病人的姓名、性別、年齡和入院日期,有時還有所患病名——這最後一欄往往不填寫,有時則用英文或拉丁文填寫。現在,葉玉菡看見兩張空床的床頭卡上寫著字,小星星的床頭卡上也寫著字。這裡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病房,收治的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病人,床頭卡上能寫些什麼呢?葉玉菡俯身細看,終於看清楚了,卡上都用藍黑色派克墨水填寫著一個英文單同「ape」,小星星那張床頭卡上寫著ape(l),另外兩張上分別寫著ape(2)和ape(3)……

這是什麼意思?「ape」是什麼,是姓名?不,不像;而且,也不會三個病人同一個姓名。是病名?這倒有可能,將同一類病人安排在同一間病房裡。那麼,這是一種什麼病呢?女醫生有點蒙了。但她對這個辭彙是有印象的;不僅有印象,曾經還很熟悉和常用……突然,她像觸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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