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四章 「人體核試驗」

「凌雲竹教授也是共產黨人嗎?」葉玉菡問。

「我們跟凌教授的關係很好。」魯寧並不正面回答。

「魯寧,你的英語仍然說得這麼好!」

「這東西不能丟掉。」魯寧望著前面,顯出憧憬的表情:「待我們徹底勝利之後,我想干外交,或到科學院去。」

聽口氣,魯寧對他們的「徹底勝利」沒有絲毫懷疑。他只懷疑國民黨派來給他開車的「上士」,在汽車上一直用英語跟葉玉菡對話。

吉普車停在東皇城街北平研究院門口。

老木交給葉大夫的三支安瓿都沉甸甸的。有兩支的錫箔封套被撕開了,大概是老木撕開的;顯然,他好奇,想看看裡面是什麼樣的東西。裡面的安瓿是灰黑色的,玻璃管壁很厚。三支安瓿呈「品」字形排列,用橡皮筋捆在一起,外面又被老木用幾層錫箔裹得緊緊的,最外麵包著牛皮紙。葉玉菡離開堇園,來到燈火徹夜亮著的東四,雇了一輛黃包車,回到住處還過了一陣才天亮。她倒不「好奇」。但她竭力想弄明白,一定要弄明白:這些安瓿里到底是什麼藥劑,為什麼要注射到一些「病人」體內?這樣做是為了觀察什麼,想得到何種結果?還有,美國人努力尋找死胎死嬰的做法尤其令她感到蹊蹺,簡直百思難解!真的,她當醫生和做實驗室工作十幾年了,從沒見過這種怪事……

冥思苦想之餘,葉玉菡一拍腦門子:是呀,我怎麼會忘了魯寧呢?女醫生立刻抓起電話。

「魯參座嗎?」葉玉菡覺得很拗口。

「我是魯寧。您——」

「我是葉大夫。你到我這裡看過病。」

「哦哦,」魯寧費了點勁才回過神來,「是的,是的。」

「上次打針之後,你感覺怎樣?」

「好,好,很好,葉大夫。」

「我對你這病有點不放心。又開了些葯,你是否來取一下。」

「謝謝,謝謝。到哪兒來取呢?」

「外交部街吧。」

「好的,一個鐘頭後到。」

魯寧是穿著便服,從東單三條步行過來的。他仔細傾聽了葉玉菡對堇園中所見所聞的介紹,沉吟不語;反覆察看三支安瓿之後,他說:「玉菡,你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我就更看不出來了——而且,這恐怕不是憑肉眼能『看』出來的,必須經過化驗,還不能送到一般的醫院化驗。我去想想辦法。」

三天後的這個下午,魯寧先打電話,然後乘坐那輛軍用吉普來接葉玉菡。他進屋一擺手:「跟我走一趟。」

「去哪兒?」

「一位老教授那兒。」

「老教授,誰?」

「凌雲竹。」

「喲,大名鼎鼎!」

民國二十五年 春凌雲竹卸任金陵大學校長,任清華大學物理系教授。北平淪陷後他隨校內遷,到昆明後當西南聯合大學教授,還任過理學院院長;戰後隨校返回北平,任北平研究院院長。幾天前周恩來打電話,請他安排時間儘早接待八路軍少將參議魯寧一次。

魯寧按凌雲竹約定的時間來到北平研究院,將層層包裹著的三支安瓿面交凌雲竹。教授打開一瞧,滿臉驚疑,立刻重新裹緊,起身道:「今天不久留你了。我會安排及早化驗的,有什麼特殊情況立刻告訴你。我在電話中就說——」

「你就說請我來喝茶聽留聲機吧!」

「好,就這樣。哦,你說的那位女大夫……」

「她叫葉玉菡。」

「最好請葉大夫一起來,有些事當面談談。」

現在,兩位客人一起來到北平研究院院長辦公室。在中國,凌雲竹位居屈指可數的大科學家之列;但出現在葉玉菡眼裡,他只是個相貌尋常、待人謙和的書生,鬂發灰白,面目清癯,氣質儒雅,戴一副近視鏡,手裡習慣性地搖著一把黑色摺扇。這辦公室是一間大屋,一半擺著寫字檯和書櫃,另一半擺著一圈藤椅和一張藤製小圓桌。牆上掛著幾幅字畫,最引人注目的是鄭板橋一幅題款為「高節凌雲圖」的墨竹,畫上那支清瘦的竹竿迎風挺立,竹枝竹葉的疏密濃淡恰到好處,似乎在疾風中瑟瑟發抖並發出簌簌聲響……

三人在藤椅上就座。教授一面讓人沏茶,一面沖魯寧笑笑:「可惜,沒有留聲機。」

魯寧也笑起來。

教授屏去左右,開始談話,但主要是跟葉玉菡談。他先問了問女醫生的身世和學歷,接著仔細詢問堇園中的一切。談完之後,教授閉目沉吟:「哦,你原來是齊魯大學醫學院畢業生。」

「魯寧也是齊大醫學院的,」女醫生頷首,「不過他沒能畢業。」

「為什麼?」教授睜開眼睛,望著魯寧,「幹革命,被抓起來了?」

「差不多吧!」魯寧又笑了,「沒抓住,讓我跑了。」

「齊大當年有個美國校長查路德,」凌雲竹換了個話題,「你們兩位認識他吧?」

「認識。」魯寧回答。

「他,查路德,現在呢?」葉玉菡關心地問。

「戰後他從日本人的集中營里出來,回美國去了。他在中國待了二十多年,是個『中國通』,聽說憑著這一點,由司徒雷登大使推薦當上了國務院的中國事務顧問。」凌雲竹邊想邊說,「我還曾經認識齊大好幾個人。其中有一名化學系學生蘇冠蘭。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個挺可愛的青年。」

魯寧瞅瞅葉玉菡。女醫生望著教授不說話。

「好了,」教授瞥瞥壁鍾,囁一口茶,擺擺手說,「下面,咱們言歸正傳。」

美國政府當初為研製原子彈而建立了「U委員會」。經羅斯福總統批准,後來又建起一個「G委員會」,G指細菌(germ);顧名思義,這「G委員會」是從事細菌武器(廣義地說是生物武器)研製的……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日軍在湖南常德投放細菌彈,殺死大量中國人。當地美籍傳教士和醫生儘快將情報傳回了美國,引起政府和軍方的「強烈興趣」——「G委員會」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成立的。它歸軍方「化學作戰部」管轄,辦公機構設在馬里蘭州艾治渥德兵工廠,先後在馬里蘭州底特里克營、密執安州珀斯卡古拉和角島、猶他州花崗岩峰和印第安納州維果建起細菌戰的研究室、工廠和試驗場,高峰期擁有「細菌部隊」四千人。

在當時世界上,使用細菌武器的國家只有日本,而受到細菌武器攻擊的國家只有中國。所以,「G委員會」從一開始就密切注視日本在中國實施細菌戰的所有動態,竭力搜集相關情報。戰爭尚未結束,美國人已迫不及待,要把德國和日本在這方面的「人才」和「成果」全部弄到手。德國雖然研製過生物武器,卻從未使用過。日本可就不同了,從「基礎研究」到實戰,從鼠疫、霍亂到炭疽,無所不用其極;從天皇到士兵一齊上陣,從北方大都市到南方的遼闊鄉村全成了他們的試驗場和殺人場,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因此,被「G委員會」視為難得的「良師益友」。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美國加強了細菌武器研究。日本列島人口密集,人口流動性大,在對付細菌武器方面處境十分不利,成了美國人最好的試驗場和殺人場……

到一九四五年四月,美國共生產了八千磅炭疽桿菌,準備用於「轟炸」日本。但隨後兩個月內,原子彈成功的把握已趨近百分之百,而細菌彈的前景卻難以逆料——它很可能造成無法控制的後果,危及將要攻入日本本土美軍的安危,以及擴散到其他地區,包括美國海外領土乃至本土。於是,美國政府於一九四五年六月下令中止細菌彈生產……

比起原子武器來,生物武器具有很多特點,其最大優勢是成本低廉和「殺人不見血」,而最可怕之處是很難控制,從研究階段到實戰應用,任何環節都有可能出大亂子,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於是「G委員會」產生了兩個想法:一、優待日本細菌戰犯並與他們合作;二、與其在本土進行這種極其危險的研究,不如在海外開拓研究基地……

「被你意外發現的,就是美國人這方面的部分檔案。」凌雲竹對葉玉菡說,「但南亞次大陸是英國殖民地,英國人是不會同意在那裡幹這種事情的,所以……」

「所以中國就成了惟一的『候選國』!」女醫生說。

「確實如此。」凌雲竹接著說,所謂SLR,是「戰略生物研究所」的代稱;這「戰略生物」是什麼意思,不言自明。西蒙·切爾尼確實是博士,但也確實是中校,「G委員會」中的海軍代表,「二戰」結束後被派往中國。

轟炸廣島長崎的兩顆原子彈,未裂變部分「物質不滅」,仍然是原來的放射性元素;裂變部分轉化成為其他放射性元素,仍然「物質不滅」。所有這些放射性塵埃漂浮在世界上,於是其對人體的影響成為不能忽視的問題,被列入美國人的研究計畫。該計畫的一部分被指定在SB-1執行。「新鮮」死胎死嬰的組織和細胞對核爆炸所產生的放射性仍很敏感,而中國被認為是世界上這種「實驗材料」最充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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