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血腥檔案

「老木」名叫塗一麟。但很少有人記得他這個「正名」,從來沒人這麼叫他,大家都叫他老木。

協和醫學院的前身是英美教會一九〇六年 創辦的「協和醫學堂」。學堂下設只收男病人的附屬醫院和只收男生的護士學校。那時沒人願意當男護士,讀護校的男孩全是因為家貧,塗一麟也是這樣。他生於光緒十七年 ,十五歲成為護校第一屆學生,十八歲即一九〇九年畢業,留在附屬醫院當了拖辮子的男護士。協和醫學堂後被洛克菲勒基金會收購,併入一九一七年新建的協和醫學院,塗一麟繼續在附屬協和醫院當男護士,從技巧活到臟活累活全成了他的分內事。協和護士無論男女待遇都比較好,而塗一麟因家庭負擔過重,仍長期貧困。這「家庭負擔」不是妻室兒女,而是他一個人要養活年老體弱的雙親,外加年近百歲的祖母和一個白痴哥哥。他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根本不能娶親,太平洋戰爭爆發時已五十一歲了還是獨身。外來壓力加上自我封閉壓抑,使他沉默寡言,往往好幾天也不吭一聲,性格極端孤僻內向;久而久之,他的形貌漸至「扭曲」,變得粗糙而醜陋,連姓名也被很多人忘卻。他因此得了個綽號「嘎西摩多」,被一些人半開玩笑叫做「老摩」,又漸變為「老木」。

協和被日本人強佔後,「老木」也被攆了出來,靠挑著貨郎擔遊街串巷,不得已幹了些苟且之事,後來竟至偷到偽政權衙門裡去了,被逮住毒打,腰脊受傷,左脛骨被打折,從獄中出來成了瘸子,背駝了,全家人都餓死了。他只剩下半棟破屋,家徒四壁,處境更悲慘,後來竟至沿街乞討……

當年在協和,葉玉菡經常向老木問起他的家人,時不時塞些錢給他。戰後葉玉菡回到北平,參與討論復校問題時,提出應該讓老木回來。果不其然,有人指摘老木曾經做過賊。女醫生一言以蔽之曰:就算真有此事,也是被逼出來的。須知戰前老木在協和待了三十五年,雖然家庭窮困至極,卻從來沒有過任何不良記錄。葉玉菡還爭辯說,老木秉性善良,忠厚本分,英語流利,精於業務,熟悉病區管理,雖身有殘疾,卻可以很好地指導年輕護士。女醫生還提出一點很有意思的理由:「老」到如此程度的「老協和」只有老木一人,他是協和最「老」的元老,對老木的態度足以向全社會證明普度眾生和慈善為懷的「協和精神」,云云。

其實從來沒有正式宣示過這麼一種「協和精神」。但葉玉菡的建議還是獲得通過。協和一旦復校就會收回老木。可協和一直沒有復校。恰好葉玉菡籌建SB-1實驗室,亟須人手,於是就想到了老木。他能做什麼呢?葉大夫請老協和的一位總工程師和一位微生物學教授當顧問,讓北平一家營造廠管房屋園林修葺,一家美國儀器公司管實驗室設備的採購和安裝調試,還雇了一夥工人看守大門巡視工地保管器材——葉大夫讓老木當了這伙工人的頭。老木口齒木訥,沉默寡言,卻盡心盡責,吃住都在堇園。

天氣越來越熱,葉玉菡也愈加煩躁,更多地想起老木。轉眼間,跟魯寧見面已是一個禮拜之前的事,離開堇園更足有一個月了。當初她在堇園的門房和辦公室各裝了一部電話,計畫待竣工時再安裝一個總機和五十個分機。但自離開堇園之後,她不便再過問那邊的事,對情況一無所知。現在也不知道怎樣了。這天夜裡,她靜下心來,試著給堇園門房撥了個電話:「您好——」

「葉大夫嗎?您好啊,我是老木。」

「啊,老木!」工程結束後工人們將被辭退,也不知老木怎麼樣了。現在,葉玉菡深深舒一口氣:「太好了,你還在堇園。」

「工人已經被一個個打發走了,」老木對葉大夫說話並不木訥,相反,口齒清晰,「連我在內還剩三個人,看樣子也待不多久了。」

葉玉菡愣了。堇園不能沒有工人呀!難道連門房、司機、鍋爐工、清潔工、動物飼養工也要從美國弄來?

「這事您別放在心上!這半年我掙了這麼多錢,夠撐一陣子了,協和也快復校了。」

葉玉菡想了想:「你跟他們,跟那些美國人,相處得如何?」

「談不上相處。我像機器似的,只幹活,不說話,一天說不了幾句話,有時幾天不說一句話……」

「你的英語很流利呀!」

「我連中國話都不說,更不說英語。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會說英語,有事就打手勢,可能還以為我是聾啞人呢。」

葉玉菡又想了想:「一共來了多少美國人?」

「已經有十幾個人了,說是還要來二三十個,除博士教授之外,還有技師。」

「美國給他們來信嗎?」

「沒有。可能都寄往他們住的地方了。」

「他們住在哪兒?」

「也許是燕京大學,不然就是東交民巷或六國飯店,每天有汽車接送。」

葉玉菡停了一會兒:「你現在跟誰在一起?」

「沒跟誰。夜裡我獨自守門房,捎帶巡更。」

「整座堇園,就你一個人?」

「暫時是這樣。」

「實驗室還適用嗎?」這是女醫生最關心的事。

「好像還沒正式啟用。美國人的汽車每天進進出出,一直忙著往這裡運送東西。」

「連電子顯微鏡都安裝了三台,設備夠齊全了呀。還缺什麼呢?」

「不知道。反正他們又運來很多大箱小箱,大包小包,拆開來把裡面的東西搬進各樓,還在屋裡忙乎個不停,也不讓別人插手。F樓三層教授宿舍沒人住,便將門窗都裝上鐵柵欄,上鎖,做了病房,比當年協和的頭等病房還闊氣!」

「病房?」葉玉菡愕然。這種實驗室,開設病房幹什麼?而且,怎麼設在F樓?葉玉菡仿照協和,按英文字母A、B、C、D等給堇園各棟房屋命名;這裡多是古舊而結實的平房和兩層樓房,只F樓是日本人修建的三層樓房,較大,帶地下室和專用小花園;離實驗室、鍋爐房和動物室都較遠,最大限度地遠離雜訊,遠離「細菌和病毒」。因此按葉玉菡的要求,F樓的主要功用是娛樂、休息和居住。其改建後的第三層上有大小不等,帶露台、起居室和盥洗室的幾套房間,是供「高位」科學家使用的;即使暫時沒有博士教授居住,反正也不是「病房」——不僅F樓沒有病房,整個堇園都沒有。原因很簡單:這裡不是醫院。若打算兼作醫院或附設病房,為什麼切爾尼博士從無片言隻字的流露呢?葉玉菡憶起魯寧聽說「SLR基金會」和「實驗室」時的表情變化,警惕起來。她想了想,說:「老木,我想過來看看。」

「什麼時候,現在?」

「現在。」

「現在最好!我正這樣想呢,可沒敢開口。」

葉玉菡在東廠衚衕口外下黃包車時,已是深夜。「心有靈犀」似的,剛走到堇園,正要敲門,那扇包著鐵皮的小門就悄沒聲息地打開了……

「唉,」老木口氣歉然,「這麼晚了,您獨自一人……」

「我可是上過戰場的人!」葉玉菡笑笑。

老木鎖上小門,從什麼地方摸出一串鑰匙,握著手電筒,駝著背,瘸著腿,步履艱難,領著女大夫向院內走。青磚鋪設的小徑蜿蜒在夜色中,兩側立著若干鑄鐵燈柱,古色古香的燈盞中溢出昏黃的光澤……

SB-1麻雀雖小肝膽俱全,有發電廠、高壓鍋爐房、軟水廠、千餾煤氣發生爐、笑氣房、製冰房、洗衣房、汽車房、動物棚、水塔、圖書館、文印室、製圖室、齋務室和電工機修處,等等,連動物屍體焚燒爐都不缺。發電廠深藏地下以儘力減少振動和噪音,還要輸出供照明的一百一十伏和供涼水泵、熱水泵、深水泵、實驗用泵、飲水泵、排除污水的氣動和電動兩種專用泵和製冷罐用的二百二十伏兩種電流。連管道也分為十種:冷水、熱水、冷飲水、冷鹹水、煤氣、壓縮空氣、真空、消毒蒸汽、暖氣、排污……這裡的技術要求既高超又特殊,拿到美國去也毫不遜色!

葉玉菡並不說明來「看」什麼,老木也不問她要「看」什麼。彷彿有一種默契。女大夫不吭聲,只是隨著老木前行,終於來到H樓前。踏上台階,老木擰亮門廳頂上的電燈,掏出鑰匙,打開廳門。按她的設計,這座兩層樓房的上層是圖書館,下層是文印室和製圖室。她問:「他們把H樓派作什麼用場?」

「您看看吧。」老木回答。

二樓是做書庫和閱覽室用的,葉玉菡特地訂購了許多書架桌椅。現在,書架桌椅倒是都在,卻並無一本書籍期刊。當老木推開閱覽室房門並擰亮電燈時,葉玉菡睜大眼睛:屋角地板上堆滿拆開的包裝箱,零散的木板、瓦楞紙和繩子釘子到處都是。一張比乒乓球台稍大的閱覽桌四周擺放著厚薄不等的黑色文件夾,形成一個整齊的「方陣」……

「這是些什麼?」葉玉菡打量那個「方陣」。

「您看看吧。」老木還是這句話。

連這些黑色文件夾都是美國貨,而且是特製的,封面上有燙金印刷的「SLR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