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小姑居處

葉玉菡頭暈得厲害,還有點氣喘,出虛汗。她掏出一支薄荷錠,在額上抹了幾下,剛將上身伏在診桌上,便聽見有人推門而入。此人穿著皮鞋,步履有力,踏在地板上發出響亮聲響,而且富於節奏感。在診桌對面落座時,連椅子都嘎吱作響……

「這能是個病人?」葉玉菡喘息著尋思,「倒像個角鬥士。」抗戰勝利不久,葉玉菡於一九四五年十月從昆明回到北平,參與「協和」的復校工作,同時應美國一個科學基金會的聘請籌建實驗室。忙了半年多之後,又到同仁醫院當了醫生。天氣已經開始轉熱,而熱天人總是更容易感到疲勞,何況葉玉菡的身體本來瘦弱。今天下午看了很多門診病人,她感到非常累,覺得自己彷彿也病了似的;好在快到下班時分了,已有十多分鐘沒人來就診,這是很稀罕的事。可剛想在桌上趴一會兒,就又有人來了……

葉玉菡趕緊睜開眼,直起上身。與此同時,她看見來人的身材雖然不高,但很壯實,皮膚黝黑,臉龐寬闊,濃眉下嵌著的兩隻眸子炯炯有神,年約四十。這人頭戴軍帽,身著筆挺的軍服,兩片金色領章的中心凸起一顆三角星徽——嗬,還是個將官呢!他身邊沒人陪同,也不自訴病情,坐下之後端坐不動,注視著葉玉菡,像是探究,又像是打量,嘴角上還帶點笑意……

女醫生覺得這人有點古怪。她避開對方的灼灼目光,問:「哪兒不舒服?」

「對不起,大夫,我不是來看病的。」

「不看病,來這兒幹什麼?」

「來找人。」

「找什麼人?」

「找恩人。」

「什麼意思?」葉玉菡往後一靠,蹙起眉投去冷冷的一瞥,「恩人,你的恩人是誰?」

「我那位恩人,名叫葉玉菡。」女醫生睜大眼睛,不知所措。

「你認不出我了嗎,玉菡?」軍官仍然直視女醫生。

「你,你……」

「我是魯寧呀!」軍官說著,不慌不忙站了起來,啪地一個立正,將右手舉向帽檐。

「什麼,魯,魯寧?」女醫生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了。她起身繞過診桌,微微眯上眼睛,細覷著連聲喊道,「啊,你真是魯寧!」

「玉菡,玉菡啊!」軍官的兩眼閃爍淚光,「十七年了,我總算找到了你,有了當面謝恩的機會。」

「瞧你說些什麼呀,魯寧。」

「我說錯了什麼嗎?」魯寧用自己兩隻有力的大手,緊握住對方那雙瘦骨嶙峋的柔軟小手。

「那一次你能平安脫險,就是最大的好事。」女醫生萬分感慨,「確實,十幾年了,我常想起你,惦念你,不知道你怎麼樣了……啊呀,你要把我的骨頭捏碎了!」

是的,十七年了!

那是一九二九年暑期剛結束的一天,凱思修士跑到醫學院來,讓葉玉菡馬上去看望剛到齊大的蘇鳳麒教授。葉玉菡徑直往杏花村走去,她知道老人每次來都住在那幢小樓上,緊貼著查路德校長的卧室。在杏花村的花園裡,狹窄的石子路上,碰上領著一名軍官和一名警官的卜羅米。這三個人步履匆匆,神色緊張,嘴裡還嘁嘁喳喳的,從她身旁超了過去。卜羅米甚至連與葉玉菡打個招呼的工夫都沒有。女學生彷彿從那些嘁嘁喳喳中聽見「魯寧」這個名字。齊大是英美教會產業,管理嚴格,校園裡從來不見中國軍警的蹤影。因此,葉玉菡覺得奇怪,事情涉及「魯寧」尤其使她感到不安。她與魯寧是醫學院的同學,與魯寧交往很少,但印象還好;她也耳聞過所謂「赤色學生」、「共產黨嫌疑」的說法,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些說法有多少真實性。她只是本能地不願讓魯寧遇到危險,更惟恐魯寧遭逢殺身之禍。而在山東,在濟南,無論是從前的張宗昌,還是今天的韓復榘,對共產黨都是格殺勿論的。而整個二十年代的中國,被捕被殺的青年學生和共產黨人太多了!他們有什麼罪呢?在葉玉菡看來,他們的罪過就是愛國,就是憂國憂民,就是痛恨官府的賣國和腐敗……

葉玉菡跟了上去。她太熟悉杏花村了。卜羅米領著兩名軍警從小樓正門進去了,她便從一個側門溜了進去。她辨聽了一下,循聲找到他們隔壁一間屋子;兩屋之間隔著一道木門,門的上方是鑲嵌著花玻璃的半圓形。她終於聽清楚了:軍警本來是要進入校園抓捕魯寧的,但被查路德斷然拒絕。校長不同意在校園內出現任何「令人不安」的場面。他只同意把魯寧「悄悄」地弄出學校,還必須帶到離學校相當遠的地方,到「純粹的中國地界」,到那裡再發生什麼事情他就管不著了——卜羅米牧師領著兩名軍官警官就是專門商量這件麻煩事的。聽軍警的口氣,校外已經三面合圍,魯寧插翅難逃……

葉玉菡大吃一驚,急忙離開杏花村。還好,終於在圖書館裡找到了魯寧。

「三面合圍?」魯寧一聽,非常緊張,「還有一面沒圍住的是哪裡?」

「小姑居處。」女學生簡單答道,「快,跟著我走。」

「小姑居處」是齊魯大學一處女生宿舍院門匾額上寫著的古怪字樣。在這裡住著好幾個醫學院學生。既是「小姑居處」,魯寧像絕大多數男子一樣從沒來過;大概也因為是「小姑居處」,這裡的圍牆特別高,牆外坡地上長滿荒草雜樹灌木林……

圍牆實在太高。葉玉菡找來兩張凳子摞起來,魯寧才得以攀上牆頭,翻了出去。葉玉菡聽見了撲通的一聲。接著是開始跑動,腳步和草木的沙沙聲響越來越遠……

「魯寧,」女醫生問,「那次,你翻牆出去不久便響起了密集的槍聲,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還是發現了我……」

「是嗎?」女醫生緊張起來,彷彿又回到了當年。

「多虧我是從『小姑居處』翻出去的,爭取了時間。」魯寧喘了一口氣,彷彿也回到了當年:「我跑出兩三里路之後,你猜我劈頭碰見了誰?嗨,蘇冠蘭!」

葉玉菡望著魯寧,不說話。

「哦,玉菡,」魯寧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停了停,問道,「他,蘇冠蘭,現在,怎麼樣了?」

「抗戰期間,他好像在四川和貴州。」葉玉菡倒是心平氣和,「勝利之後到了南京,聽說要到一個什麼學校當校長。」

「那就是說,他至今還活著!」魯寧好像鬆了一口氣,「『好像』,『聽說』——你怎麼是這種口氣?」

「你就說你逃跑時碰見了他之後又怎麼樣吧?」

「他跟我換了衣服,還給我一筆錢,然後朝另一個方向猛跑,把追兵引開了。」

女醫生深深舒一口氣,打量著魯寧,指指他那套筆挺的戎裝:「這是怎麼一回事?」

魯寧低下頭來,瞅瞅自己全身,微微一笑:「我是來北平參加軍調部工作的,公開身份是八路軍少將參議。」

「那就是說,」葉玉菡笑笑,「當年抓你這共產黨,還沒抓錯。」

「是的,沒錯。」

「軍調部,不就在協和嗎?」

「是呀,不然我怎能打聽到你的消息。」

珍珠港事變發生的次日,日本人即強佔了協和。抗戰勝利之後,協和的復校工作十分艱難,學校那一大片很氣派的房子也被挪作他用。美國人居中「調停」,國共舉行談判,張治中、周恩來和馬歇爾組成的「三人小組」下設由鄭介民、葉劍英和勞伯遜組成的「軍事協調處執行部」,辦公地點就設在協和。

「下班了,我們走吧。」葉玉菡看看手錶,站起來。

「我請你吃晚飯。」魯寧也起身。

「好的。」

「另外,玉菡,我能去你的住處看看嗎?」

「可以。」葉玉菡做個手勢,「你先走,我去換衣服,洗手,給他們交代一下。」

過了一會兒,兩人並肩走出醫院。不遠處停著一輛嶄新的軍用吉普車;車頭前端綴著一顆碩大的紅五角星,它顯示著車主人的軍階。司機座上坐著一個佩戴上士領花的年輕人。魯寧朝那裡指了指,說:「喏,我的車,國民黨給派的。司機當然也是他們給派的,特務。」

女醫生瞥了一眼:「讓司機回去吧。沒多遠,咱們走走路。」協和宿舍有兩處,分別在北極閣和外交部街。戰前葉玉菡在協和工作時就住外交部街,這次回到北平仍住在那裡,從同仁醫院步行過去確實不算遠。院落中有一些別墅,還有一幢三層樓房,原是棕色的磚頭已經發黑,牆上爬滿綠藤。女醫生住著二層一套小房間,由一間一百六七十平方英尺 的住房,一間五六十平方英尺的起居室,一小間廚房和一小間盥洗室組成。看得出,這裡原是單身教職員宿舍。

魯寧踱來踱去,四處打量:一張小圓桌,兩把靠背椅,一隻床頭櫃,一張書桌,一張單人鋼絲床上堆著潔凈的被褥枕頭,透過一個書櫃的玻璃門可以看見裡面塞滿書籍……

牆上的鏡框引起魯寧的注意:裡面嵌著葉玉菡一幅正面頭像,一幅穿白大褂的半身照,兩幅也穿著白大褂的實驗室工作照;兩張風景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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