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從原子彈到「H彈」

丁潔瓊平時總是在「半幢別墅」里給蘇冠蘭寫信。但是,今天,卻改到了「軍事作戰室」自己的辦公室里。畢竟是四月中旬了,荒漠高地上的耐旱植物都已經掙扎著冒出新綠;轉眼間,轟炸廣島長崎已是八個月之前的事情。

戰後,軍隊開始複員。阿拉摩斯的多數科學家本來是很想得到軍銜的,亞倫·佩里也為此奔走過,但未獲成功。現在倒省了事。作為平民,他們只須辦理簡單手續便可離開這個單調得令人厭煩的地方。於是,他們開著汽車,帶著妻室兒女、「曼哈頓獎章」和塞得鼓鼓的腰包返回大學校園。科林斯·布朗夫婦一走,我連鄰居也沒有了,整幢樓房裡只住著我一人。這裡現在流行的口頭禪是:把阿拉摩斯還給沙漠的狐狸!

我對離去的人們心生羨慕。我天天想著回國,時時惦念你,憂心如焚!可是,我卻不能離開。佩里和奧姆都出面挽留,希望我再逗留一段。他們說,大批科學家走了,我就更加舉足輕重,這叫「天降大任於斯人」。我不喜歡聽奉承話。但是我覺察到,「原子城」的迅速蕭條,使我能接觸到很多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東西,包括一些原來屬於高度機密的場地、設施和文件檔案等等。我意識到它們的至關重要。我一直在學習,我又有著非常好的記憶力。我要把這裡的一切都牢牢記住,帶回中國去。四月二十八日要在阿拉摩斯召開一個學術會議,我是出席者之一。我想,待開完會再說吧。

阿拉摩斯是一個在新墨西哥州地圖上找不到,法律上也根本不存在的地方。這裡沒有「人」和「人口」,沒有「居民」和「公民」,當然也沒有任何相關法律和法定權利。轟炸廣島長崎之後,人們才開始把目光投向這裡。聖菲《新墨西哥人報》寫道:「那片遼闊的台地上存在一個神秘的社會。在那個社會中,人們在不知名的地方結婚,嬰兒在不知名的地方出世,人們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死去,小轎車和大卡車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撞壞……」

整個「曼哈頓工程」中只有丁潔瓊一個「外國人」。作為僑民,她所持身份證件是護照,而護照必須定期續簽。但阿拉摩斯不需要護照。中國使領館不知道也無法知道丁潔瓊在什麼地方;女科學家既無法離開阿拉摩斯,也無權給使領館打電話或寫信。這裡沒有「丁潔瓊」,只有「姜孟鴻」;這個人在阿拉摩斯無需證明其身份,在阿拉摩斯以外又無法證明其身份。

戰後,科學家們紛紛離開阿拉摩斯。丁潔瓊這才想起護照和駕照都已經在一九四四年過期。她打算親自去華盛頓或聖弗蘭西斯科補辦續簽,再返回中國。基地當局聞訊後派了兩名軍官來找她,取走了她過期的護照駕照及其他所有證件,說是代辦相關手續。而她孤身生活,也樂得讓官方代為辦理那些麻煩事。

不料兩名軍官所乘那架飛機失事了,機上乘員無一生還!女教授感到自責。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不幸是因她而發生的。她只好暫時擱置此事,不料一擱就是七八個月。現在,能證明她身份的只有「接觸軍事機密特許證」;不過這個證件卻不是到處可以使用的,憑著它甚至走不出阿拉摩斯。而且因為沒有駕照,連開車到聖菲都不行。好在丁潔瓊待在阿拉摩斯哪裡都不去,偶爾去聖菲也是搭別人的車;她每天只到「軍事作戰室」上班,有時也到各實驗室和生產廠走走。

從事情報研究,我的分內事是運用「核爆炸空氣動力學」模型,計算和分析廣島長崎的轟炸後果。這樣,每天都被迫直面人類歷史上最殘忍、最大規模殺人方式所造成的慘狀,還要找出使今後的轟炸更殘忍、更大規模、更悲慘的方法——我相信很多同事是在得知這種慘狀後決定離開阿拉摩斯的。其中一位科羅夫特博士,是紐約大學的物理學家,從「U委員會」到「曼哈頓工程」全程參加了原子彈研製。到Y基地之後,他在實驗物理室與我同事;轟炸之後又在「軍事作戰室」與我同事,還曾共用一間辦公室。科羅夫特沒有參加過「科學家起義」,而且是主張對日本使用原子彈的。但在轟炸之後源源不斷的「情報」面前,他越來越沉默;終於,昨天,他帶著全家人走了。

科羅夫特走了,辦公室便只剩下我一個人,可以單獨待在這裡給你寫信。我對那些「情報」已經厭煩了,決定從今天起大部分時間用於讀報紙;不料,報紙上的東西也令人壓抑。喏,這張《紐約時報》上登著《海倫·賽勒斯得知廣島長崎慘狀後毅然放棄物理而改行法律》。賽勒斯是一位二十九歲的英國女郎,劍橋大學卡文迪什學院博士,「曼哈頓工程」中屈指可數的女科學家之一,長期在X基地從事氣體擴散技術研究。她真是想「改行」嗎?她從未學過法律,一切從頭開始,談何容易!

星期日《泰晤士報》報道說,廣島長崎被炸之後,有人問一個八歲男孩「你長大了想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孩子回答「想做一個活人」——你看,原子彈給人類心理抹上了多麼濃重的陰影!

寫到這裡,丁潔瓊的心靈也籠罩在一團陰雲中。

半年多前,在飛機上,佩里說:「廣島長崎的人們應該感謝原子彈轟隆一下,全過去了,像睡著了一樣」!不久前他在國會作證時又說,人遭受輻射而死時沒有痛苦,甚至「挺舒服的」。這話傳回阿拉摩斯,激起眾怒。就在佩里向國會作證的那一天,阿拉摩斯一位年僅二十六歲的科學家達尼爾剛剛死去——達尼爾用鈾裸球做組裝實驗,不小心讓一小塊鈾滑脫了,地下恰好有幾塊已經接近臨界值的鈾,立刻發生了「核鬼火」的可怕閃爍。他趕緊抓起並扔開脫落的鈾塊,右手指受輻射時間雖然只有幾分之一秒,但這已經「夠」了!半小時後達尼爾被送進了醫院,起初手指麻木,繼而輕微刺疼,接著兩手紅腫,再接著全身劇痛和脫髮,白血球激增,僅存活二十四天……

另一個相似案例發生在青年科學家斯洛廷身上,他也以相似方式死去了。而此前的一個「相似案例」,則發生在丁潔瓊本人身上,只是她沒有以「相似方式」死去——她知道,自己的幸運,在於一直有著奧姆的關注、呵護和愛。丁潔瓊面對的「情報」表明,八個月了,達尼爾和斯洛廷這樣的病例在廣島長崎在成百上千地湧現,還將成千上萬地湧現!

廣島長崎經受轟炸後,從地面到高空採集了上千份空氣、水、塵埃、土壤、微生物和其他各類物質的標本。所有這些都被送來阿拉摩斯進行分析;所有這些加上運用空氣動力學模型進行計算,發現投擲到長崎的「胖子」效率僅為百分之二十一,六點二公斤鈈只裂變了一點三公斤,當量一萬七千噸;投擲到廣島的「小男孩」效率更低,僅為百分之二,六十公斤濃縮鈾只有一點二公斤參加了反應,當量一萬三千噸。對此,華盛頓說,不行,太「浪費」了!要改進原子彈構造,使前者的爆炸效率提高到百分之五十至六十,後者提高到百分之二十至三十。佩里扳著手指頭,興奮地喊道:「當初要能達到這個水平,廣島長崎就不會剩下一個活人,該多好啊!」

丁潔瓊聽著吃了一驚:把人殺絕,一個活人也不剩下,就「多好」了?但她已經學會了跟佩里相處,不再當面質疑和頂撞。面對一個「總是對的」人,除了惹一肚子氣外,不會有任何別的結果。不管怎樣,戰爭結束了,「原子彈狂熱」卻持續增溫。W基地和X基地的「訂貨」都在猛增,大批鈈和鈾源源不斷生產出來。製造核武器耗費巨大,保存核武器也耗費巨大。鈾235半衰期很短,這就意味著儲存的原子彈必須不斷更新非常昂貴的核裝料。哪怕是對強大富裕的國家而言,這都是一個沉重負擔!這類「庫存品」的危險性也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去年九月初即轟炸之後不到一個月,就在桑迪亞山脈下動工興建新的工廠,準備大批生產當量更大、效率更高的新型原子彈。

我向你談起過艾倫·泰勒嗎?他是猶太精英之一,聰明絕頂,性格執著,是物理學界著名的「鬼才」,科學家中罕見的「鷹派」。早在一九三八年,他就指出太陽和恆星的能量來自核聚變;一九四二年,他開始思考在地球上實現核聚變;一九四三年初他剛到阿拉摩斯就開始研究核聚變武器「H彈」即氫彈。根據泰勒的計算,核聚變反應必須在上億攝氏度下才會發生。而只有原子彈爆炸才可形成如此的超高溫——換句話說,沒有原子彈就沒有氫彈,有了原子彈就可能有氫彈。

去年七月十六日原子彈試驗成功。這使艾倫·泰勒狂熱起來,聲稱他有把握在一九四七年即明年夏季造出氫彈。奧姆和很多學者討厭他,說他是「瘋子」和「戰爭狂人」;奧姆還從行政方面限制泰勒的權力、經費、人手、實驗條件和研究計畫。很多人指出氫彈計畫的不現實:耗資特別巨大而成功沒有把握;幾千萬噸或上億噸當量的氫彈可能炸裂地球,從而改變地球結構乃至毀滅地球;聚變反應可能導致產生未知而可怕的新元素,後果堪慮;還可能造成大氣圈「鏈式反應」,使地球「著火」,「像星星那樣自主發光」等等。

但是我知道,泰勒會成功的!因為他所說所做的一切迎合了美國政治家和將軍們懼怕蘇聯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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