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亞倫·佩里將軍

丁潔瓊一眼就看出亞倫·佩里的肩章、襯衣翻領和船形帽的金星都從一顆增為兩顆了。她笑著遞過右手去:「喲,可喜可賀,可喜可賀!什麼時候的事,怎麼不告訴我?」

「奧姆沒跟你說嗎?」將軍咧開大嘴,笑容可掬。他輕輕捏住女科學家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抬起來輕輕一吻。

「我跟他兩個禮拜沒見面了,都很忙。」

「對,我晉陞少將也是這兩個星期內的亊。」

「什麼時候請客呀?」

「你呢?你升了教授。」

丁潔瓊在副教授位置上待了七年,不久前剛當上教授——這是她直接參加「曼哈頓工程」的結果,也是因為佩里的有力干預。將軍嘆息一聲:「瓊,論水平和貢獻,你早該是教授了。」佩里學丁潔瓊的樣叫「奧姆」,又學奧姆的樣叫「瓊」。現在,他接著說:「這樣吧,瓊!為表示慶賀,咱倆共同舉辦一個雞尾酒會,好嗎?我管出錢,你管調酒。聽說你能調一百多種雞尾酒呢!」

「我出錢吧!我一個人,錢用不完。」

「你沒錢。你的錢都買了東西送往中國了。」

「您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佩里指指遠處,拉拉丁潔瓊:「喏,赫爾來了。」

幾輛吉普車開了過來。第一輛在將軍和女教授跟前停下。滿臉堆笑的赫爾·奧姆霍斯少校從駕駛座上跳下來,先敬軍禮,接著是握手。

「身體怎麼樣了?」將軍打量赫爾。

「你看見了我從車上跳下來的動作,難道不像一頭美洲豹嗎?」少校立正,挺胸,精神抖擻。

「我看你有點做作,」將軍聳聳肩。

「怎麼會呢?」赫爾雙手一攤。

「當然會的!」將軍揮揮手,「你就安心乾地勤吧,不要再做上天的夢。」

赫爾求助似的望著丁潔瓊。女教授一面登上吉普車一面勸慰道:「先把傷徹底治好再說吧,赫爾。」

赫爾在中國負傷後住了十個月醫院,先後做了三次手術,出院時仍然帶有多處傷殘。穿上衣服後雖然勉強可以捂住體表的疤痕,但不能消除體內的痛楚,動作也明顯變得笨拙了。他得到了獎章,被提升為少校,但代價是不得再駕駛任何飛機。赫爾只好在昆明巫家壩航校任教並做些地勤工作,同時堅持治療和鍛煉;他恨透了日本人,做夢也想著有朝一日全面恢複體能和重上藍天。但是,幾個月後又一次打擊接踵而來:他奉命於一九四四年二月返回美國。等待著他的將是退役。而赫爾亟盼繼續待在軍隊中。他想,在反法西斯戰爭方面,自己比美國政府有遠見得多!他早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就到了中國。他曾經浴血苦戰,戰功累累,負過重傷。憑什麼把他一腳踢開?他千方百計也要保住現役軍官的身份和尊嚴。萬般無奈之中,他想到了哥哥。他知道羅曼認識很多大人物,包括總統、陸軍部長、海軍部長和陸軍參謀長等等。

羅曼沒有去找總統和部長們。他拉上丁潔瓊只找了佩里一次,事情就辦成了。隨著「曼哈頓工程」的迅速推進,陸軍撥了一支航空兵歸佩里指揮。將軍批准赫爾少校到這支部隊繼續服役。但他很快發現赫爾的野心是企圖再上藍天,便斷然喝止,明確規定少校只能從事地勤工作。

「戴上茶鏡,瓊!加利福尼亞的陽光太厲害了。」佩里憐愛地瞅瞅丁潔瓊,一面說,一面像個騎兵隊長般揮了揮手。赫爾駕駛的第一輛吉普車首先開動。其他幾輛尾隨著,排成一行朝停機坪盡頭一架雙引擎飛機疾馳而去。

隨著「曼哈頓工程」日趨緊張,也隨著各種飛機的安全係數越來越高,佩里已經從反對乘坐飛機改而鼓勵乘坐飛機了。他甚至要在「曼哈頓工程」範圍內,不論什麼人到什麼地方去執行什麼任務,能乘飛機的一律乘飛機!他本人身體力行。眼前就是這樣,他要了一架專機,邀請丁潔瓊從伯克利同飛納什維爾;為了擺擺「二星將軍」的派頭,還特意讓後面跟著一位上校、兩位中校和兩位上尉——還好,其中總算沒有準將。

到美國十年,這還是丁潔瓊第一次乘坐飛機。佩里理解她的好奇心,拉她一起坐在「前艙」。從這裡能看清駕駛艙,看見飛行員的操作,對四面八方擁有最大限度的視野,倒也很有意思。上校、中校和上尉們則擠在後面「統艙」里。飛機不大,「前艙」只能容下兩個人。

「我把這裡命名為『將軍艙』,只允許我自己獨自享用。今天是第一次破例,瓊。」為了壓倒飛機的轟鳴,佩里使勁抬高嗓門兒:「你懂嗎,瓊?這是我們男人的通病,喜歡跟漂亮女人待在一起。」

「我懂。」

「這太好了!」

「其實,將軍,女人也是這樣喜歡漂亮男人……」

「是嗎?」佩里頓時神情沮喪,「咳,可你瞅我這副尊容!」

這是一九四四年八月底的一天。丁潔瓊得到「特許證」,正式參加「曼哈頓工程」已經一年零八個月了。這段時期中,她仍像從前一樣在實驗室或計算室里工作,大部分時間在伯克利,也到斯坦福大學、加州理工學院、哥倫比亞大學和杜邦公司去——這些大學和企業承擔了「曼哈頓工程」的許多理論研究、實驗和研製項目。參加此項偉大工程的十五萬名科學家和工程師中女性絕少,而其中非美英國籍的科學家更只有丁潔瓊一人——對了,本來還有個費米;但費米全家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一日在芝加哥地方法院宣誓效忠美利堅合眾國之後,也成了美國人。

「特許證」是佩里親自簽發的。對女科學家的國籍問題,將軍一個字也沒再多說。不管在哪裡遇見丁潔瓊,他都表現得格外熱情。一九四四年八月底的這一天,他來到加州大學,邀請女教授同機飛往田納西州首府納什維爾。佩里說:「你在伯克利待得太久了,我陪你出去溜溜。」

在飛機上開了一陣玩笑後,佩里獨自打起盹來。丁潔瓊聽著他的輕微鼾聲,簡直有點羨慕。她望著佩里,憶起跟這位將軍的第一次見面。那個日子很容易記住,是一九四二年的「平安夜」……

丁潔瓊剛走出小樓,便被籠罩在一團迎面撲來的冷氣中。她打了一個寒噤。奧姆霍斯緊跟上來,將自已的大衣往她身上一披,隨手攏緊,挽著她穿過花園。還未打開虛掩著的鐵柵門,已經看見兩輛深藍色勞斯萊斯仍停在原處,像兩座石雕般無聲無息,車身上閃爍著黯淡的光澤。那是遠遠近近路燈光的反射。他倆剛跨出鐵柵門,後面那輛轎車一側的前門便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一個身著軍便服的中年人鑽了出來,沖著女科學家挺直身子,腳後跟併攏,右手往船形帽上碰碰,吐出一串粗硬的音節:

「亞倫·佩里。陸軍准將。」

「久仰,將軍。」丁潔瓊伸出右手,「您難道一直待在車裡?」

「是的,六個半小時了。」將軍上身前傾,接過女科學家的右手吻了吻。他對丁潔瓊行「吻手禮」,就是從這時開始的;只是後來有所改變:上身不再前傾,而是將對方的右手高高抬起,貼在自己唇上。

女科學家原來想像,這位說一不二,斬釘截鐵,指揮幾十萬人馬的將軍必定魁梧高大,風度懦雅;現在一看,大相徑庭,原來是個五短身材、皮膚深黯、粗獷結實的漢子,年近半百吧,鐵塊般的鷹鉤鼻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

「您一定很餓了,」丁潔瓊覺得自己的手被對方的胡碴兒扎疼了。將軍的手也像石頭般又硬又涼,與她在美國碰過握過的所有男人的手不一樣。

「主要是渴,」將軍答道,「還有點冷。」

丁潔瓊的心怦然而動。她遲疑了一兩秒鐘,帶著責備的口氣對佩里說:「您應該跟奧姆霍斯博士一起進屋的。」

「還是叫『奧姆』吧,我喜歡這個叫法。」佩里聳聳肩,微笑道:「是的,我本想跟奧姆一起進屋的,但怕丁小姐不予接待。」

「怎麼會這樣想?」

「對丁小姐曾經遭遇過的不公正,我負有主要責任。」說著,將軍再度上身前傾,「我特地來向您道歉,並鄭重邀請您參加『曼哈頓工程』。」

丁潔瓊沉默了幾秒鐘,轉向奧姆:「你為什麼不說佩里將軍來了?」

「這是將軍的命令。」奧姆也腳跟併攏,俯了俯上身。

「快,快進屋!」女科學家笑起來,目光忽然掠過兩輛勞斯萊斯,「車中還有誰?一起進屋。」

「車中還有幾名軍人。」佩里答道,「待在車上是他們的任務。」

三人回身,走進小樓。進入門廳後,奧姆為丁潔瓊脫下身上披著的大衣,露出裹著淡紅色居家衣著的勻稱體形。佩里打量著她,說:「丁小姐,早就聽說你身材很高。今天見面,果然如此,比我還高一截呢。但是,跟奧姆一比,你還是典型的東方女性,嬌小玲瓏。」

「多說些好聽的,」丁小姐盈盈一笑,「您就『公正』了!」

進入客廳之後,佩里將軍吸溜著鼻子四下張望,終於瞅見了兩杯沒喝完的雞尾酒:「你倆在慶賀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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