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U」型委員會

赫爾鳴了兩下喇叭,暗紅色的兩層小樓中沒有反應。但花園鐵柵門是虛掩著的,一推就開了。兄弟倆沿著卵石鋪砌的小徑往裡走。小徑兩旁的綠地栽滿各種蘭草。伯克利的氣候雖然比帕薩迪納冷得多,但蘭還能在室外生長。

「這房子是瓊用她的專利收入買的。主要是新型雲室和計數管的專利。」羅曼說,「她說,她喜歡這房子,是因為它帶有花園,可以用來種蘭。」

「瓊知道我們要來吧?」

「當然知道。但不知道是今天。我想讓她有個意外的驚喜。」奧姆側耳聽聽,終於聽見某種輕柔的樂曲聲。他判斷了一下方位,擺擺手:「走,她在舞廳。」

小樓的後面,往長滿紅杉的山坡下延伸出一間寬敞的平房,就是奧姆所說的「舞廳」。深黃色地板上沒鋪地毯,玻璃牆下安裝著兩條練功用的木質扶手杠,屋子一端擱著三角鋼琴和健身器。樂曲是從錄音機中傳出的。奧姆霍斯兄弟來到一道走廊上,透過那裡的玻璃牆朝大廳里一瞅,兩人都愣住了:眼前的瓊他們似乎從來就沒見過——不,不是「似乎」,而是確確實實沒有見過!

瓊的美麗除容貌、身材和膚色外,主要表現在裝束和氣韻上:栗黑色長髮披在肩上,或束成一把「馬尾」、梳作一條大辮垂在背後;在「莊重」場合如實驗室會議室里則盤成圓髻,配上她那鵝蛋形的面龐和長而白皙的脖頸,楚楚動人。平時穿著與一般年輕美國或中國的女性無異,只是無論穿什麼和穿成什麼樣都別具魅力;在公眾場合則是一襲貼身剪裁鑲著花邊的深紫色旗袍,高領,高開衩,乳胸高聳,略配幾件首飾,全身每一根線條都輕柔優美,顯得高貴典雅,儀態萬方——用研究湍流的克魯因博士的話說:都在「流動」!卡蒙教授是眾所周知的弗洛伊德弟子,他對瓊那身旗袍,特別對「高開衩」的評價是「勾魂攝魄」……

但眼前的瓊卻只穿著泳裝——這副裝束不僅一般人沒見過,連羅曼和赫爾都從沒見過。奧姆這時忽然覺得悄悄進入別人屋裡不大禮貌,想叫一聲,但嘴雖張開,卻沒喊出聲來。其實赫爾已經看出瓊穿的不是「泳裝」,而是一種練舞專用的緊身服,近似體操服,露著一段柔軟細緻的腰肢,在舞蹈中給人的感覺確實是「流動」!瓊在跳舞,或者說是練舞——這是她穿緊身服的原因。她跳的不是探戈、狐步和華爾茲等交際舞,而是一種獨舞;看上去,她陶醉在某種夢幻般的境界中……

瓊是學過芭蕾的——這從瓊經常在無意中表現出來的「外開式」腳形都能看出來。但她受鄧肯的影響更深,而鄧肯不喜歡芭蕾。鄧肯嚮往人性解放,鍾情於心靈的表白和節奏的奔放,追求思想感情的獨特表現;舞台上打破程式,不用布景,不鋪地毯,動作不要求規範,演員不穿衣服鞋襪,而是披著輕紗,長發飄飄,赤腳舞蹈……

「儼如又一個鄧肯!」赫爾目不轉睛。

「你說什麼?」羅曼問。

「婚禮……」赫爾喃喃道。

「什麼婚禮,誰的婚禮?」

「我說,瓊跳的舞名叫《婚禮》。這是一個著名舞劇,一九二三年首演於巴黎。」

原劇應該是一個群舞。獨舞的瓊當然只能扮演新娘。她在盡情表現著新娘的喜悅、羞澀和梳妝,看出熱烈的婚禮和喜筵,看出「洞房花燭夜」和男女情愛……

伯克利今年冬季很冷,暗紅色小樓中卻溫暖如春。

丁潔瓊崇拜鄧肯,曾經夢想成為一位舞蹈家;後來雖然改行,卻從未放棄對舞蹈的喜愛和跳舞的習慣。美國人酷愛體育運動,她也參加滑雪、溜冰和打網球,觀看籃球和壘球比賽,但她最經常的運動形式卻是舞蹈,而且是獨自跳舞,認真跳舞,跳「交響芭蕾」,跳「自然動作」,跳「人體律動」,跳「表現主義」,跳「機遇舞」、「流行舞」、「啞劇舞」和「自由舞」,等等。她經常孤獨地舞蹈,在舞蹈中排遣時光,用舞蹈寄託對戀人的思念和對愛情的渴望……

丁潔瓊最喜愛的是鄧肯的「自由舞」。這種舞蹈確實「自由」,可以隨意選擇貝多芬、舒伯特或別的作曲家的作品並隨意編排動作,可以不表現情節也沒有特定人物,可以即興抒發靈感,用肢體和表情無拘無束、淋漓盡致地迸放自己內心的情感……

不錯,她剛才跳的是《婚禮》,但又不受原作局限。她在舞蹈中享受夢幻,想像自己披上婚紗,成為新娘;想像自己的出嫁和冠蘭的迎娶;想像與冠蘭的擁抱、親吻和歡合,兩個肉體的重疊、兩個靈魂的融合乃至新生命的躁動……

她起身走向錄音機,另播一支樂曲,那是一支大提琴獨奏曲,旋律纏綿悱側。隨著樂曲,她雙臂交錯似波浪涌動,胳膊和脊背上的肌肉都痛苦地抽緊,修長的脖頸艱難地延伸著……她變成了一隻大鳥,一隻受傷的鳥,渾身顫抖,在孤獨而痛苦地掙扎著,將頭伸向水面,開始啜飲。最後,她全身關節鬆弛,癱軟在地板上。

「死了……」赫爾輕聲道。

「什麼,誰死了?」羅曼一驚。

「天鵝死了!」

丁潔瓊久久伏在地板上,紋絲不動。她在用「天鵝之死」表達自己的心境。與冠蘭漫無際涯的分離,使她難以忍受,痛苦不堪;她甚至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感到此生此世將與冠蘭永遠分離,永遠不能聚首,不能結合;《婚禮》中的一切,那無比幸運的意境,永遠不能實現!有朝一日,她會像那隻美麗而高傲的白天鵝一樣,在孤獨中默默地、無可奈何地死去……

她不是紋絲不動,而是在哭泣,肩膀發抖,身軀抽搐……

奧姆霍斯兄弟在一剎那間產生了錯覺乃至幻覺,幾乎同時喊出聲來:「瓊!」

「天鵝」略微動彈,似乎有點蘇醒。

「瓊,瓊!是我們——羅曼和赫爾啊!」哥倆敲打窗玻璃。丁潔瓊終於從夢魘中醒過來。她舉目望望這邊,透過玻璃的反光看見了奧姆霍斯兄弟;她仍然不失端莊,不慌不忙地起身,點點頭,朝他倆做了個手勢,取了搭在木質扶手杠上的幾件衣衫,上樓去了。

「她讓我們到客廳去。」羅曼熟悉瓊的手勢。

丁潔瓊洗浴完畢,款款下樓。她濃密的栗黑色長髮蓬鬆地盤在頭頂,單薄的水紅色內衣緊貼著苗條的身軀,斜系著同樣是水紅色的腰帶,輕盈的步履飄飄欲仙。她首先走到赫爾面前,伸出右手:「中尉,你瘦了,黑了,也辛苦了!」

「還幾次差點死了!」赫爾照例立正,敬禮,一絲不苟,「前幾次在中國,最近一次在火奴魯魯。」

經歷過戰陣的赫爾,嗓音和肌膚都粗糙多了,整個的成熟了。

「謝謝你,赫爾」

「為什麼謝我?」

「你是英雄。所有的英雄都應該受到感謝。」

「親愛的瓊,你知道什麼是感謝我的最好方式嗎?」

「當然知道!」丁潔瓊笑盈盈的,「如果你不怕羅曼吃醋的話——」說著,她伸出雙手捧住赫爾的面頰,左邊親了一下,右邊也親了一下。

「很好,現在是應該我感謝你了!」赫爾樂呵呵的,「另外,親愛的瓊,我不再是中尉,而是上尉了。」

「那太好了,祝賀你,上尉——哦,你不是早就退役了嗎?」

「剛恢複軍籍和晉陞軍階,前幾天。」

「珍珠港改變了一切!」丁潔瓊拽拽赫爾的衣袖,「別老是那麼畢恭畢敬的,坐下,給我說說中國的情況——你信中說過,常在貴州上空飛行。」

「是的。」

「貴州是什麼樣子?」

「貴州沒有我們的基地。因此,我雖然經常在貴州上空飛行,卻從未踏上過那裡的地面——除非被日本人擊落,但我不希望發生那樣的亊。」

「我更不希望!」丁潔瓊又笑了,「那麼,從天空看下去的貴州呢?」

「那就難說了。聽說,貴州以窮山惡水出名,有世界上最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現在很多地方遭到轟炸,當然就更慘……」

丁潔瓊認真傾聽。

「咦,瓊,」赫爾有點奇怪,「中國那麼大,你為什麼老盯著貴州?」

「哦,貴州有我的親人。」

「什麼樣的親人?」

丁潔瓊裝著沒聽見,岔開這個話題。

「七七事變」後平津滬寧相繼淪陷,濟南也於一九三七年底被日軍侵佔。齊魯大學校長查路德已有一九二八年五月的「經驗」,這次便表現出了足夠的遠見:從一九三七年十月開始將大部分師生員工及家眷遷往大西南,而第一批內遷的是醫學院的大部和理學院的全部。在送別兩所學院的內遷師生時,查路德校長流著熱淚發表告別演說:「安排你們先走,是因為你們這批物理學家、化學家、藥學家和醫生是民族的棟樑,是國家的精英!你們的知識和才能,為抗戰所亟須!」

蘇冠蘭是隨理學院撤離的。臨走前,他問:「您打算怎麼辦,校長?」

「我不走。齊大留在這裡的部分,要繼續開課。」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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