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盈盈一水間

「蘇先生,有人找。」一位助手走過來,輕聲說。

「誰?」蘇冠蘭的聲音也很輕。

「說是從北平來,有急事。」

蘇冠蘭一抬頭,這才發現窗外大雪紛飛。他讀大學時決定終身從事藥物學研究,讀研究生時又選定微量分析為專業方向。一段時間以來,他的實驗一直在微量和痕量水平上進行,離不開柯爾曼天平、埃米希天平、濾過棒、濾過燒杯和「細線」等精密設備,略有震動就會影響實驗效果,乃至大家都習慣了輕聲細語,連說話聲都壓得低低的。

蘇冠蘭躡手躡腳走出實驗室,在更衣室換掉白罩衫和軟拖鞋,拂了拂後掠的長髮,穿過走廊,進了會客室。

會客室中坐著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男子,中等身材,膚色較深,方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穿深灰色西服,一件呢大衣和一隻鼓鼓的黑色皮包擱在身邊沙發上。他起身伸出右手:「蘇先生吧?」接著遞上極普通的白色名片,上面只豎印著三個楷體字:趙久真。

「久仰久仰,」蘇冠蘭說。

「久仰?我們是第一次會面。」

「我早就拜讀過您在哥廷根大學時的地磁學論文——我當時想,中國可能從此不再是個貧礦國家。」蘇冠蘭沏了兩杯茶,「博士從北平來?」

「不,從美國加州。」

「啊?」蘇冠蘭像觸了電似的。他愣了兩秒鐘,趕快拉開會客室的門往外瞅瞅;將門重新閉好甚至上閂之後,他才回到沙發上,上身前傾,目不轉睛地盯著博士。

「蘇先生,我帶來了丁小姐對你的問候。」趙久真聲音不高,但吐字清晰。

蘇冠蘭臉色發白,呼吸急促,額上汗津津的。他過了十幾秒鐘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問道:「請問,丁小姐——」

「你該叫『瓊姐』吧?」

「哦哦,是的,是的!」蘇冠蘭使勁點頭,「瓊姐她,她,她……」

「她很好!」趙久真笑笑,「半年前,我和潔瓊從上海同船赴美國。凌雲竹教授托我沿途照顧她。讓潔瓊在加州安頓好之後,我本來很快要回中國,不料西海岸一些地方出現地震前兆,加州政府邀請我參加考察,幫著出出主意。我因此延長了逗留時間,不然,會提前幾個月來你這兒的。」

「哦,這個這個,咳,謝謝,謝謝!」蘇冠蘭仍然有些手足失措。他想了一陣,低聲說:「您稍微等一等。」他到實驗室交代了一下工作,拎上提包,到更衣室取了大衣、圍巾和帽子,回到會客室招招手:「趙先生,咱們走!」

蘇冠蘭把趙久真領到自己的住處。他當上「校長特別助理」之後,仍住芝蘭圃乙舍原來的屋子裡。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漫天飛舞。地下的積雪足有半尺厚。蘇冠蘭撥開煤爐的爐門,屋裡迅速暖和起來。趙久真撣去身上的雪花,打量著這間不大的屋子:「你原來不是有個夥伴,叫朱爾同嗎?」

「他被開除了。」

「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呢!」

「你現在還受監視嗎?」

「如果他們知道大洋彼岸來人來信,恐怕是不會放過的。」

「所以我不說從美國來,而說從北平來嘛。」

蘇冠蘭把水壺放上煤爐,輕嘆一聲,眼巴巴地望著客人:「趙先生,瓊姐——」

「別急,先談談你的近況。」

「我天天泡在實驗室里。『校長特別助理』是虛銜,領薪水的。」

「薪金夠用嗎?」

「夠的,跟教授差不多。」

「令尊不怕你買了船票跑出國去?」

「跑不掉的。外交部和美英使領館都聽他的。」

「日常生活怎麼樣?」

「日常生活?您都看見了:卧室,實驗室,哦,還有圖書館,飯廳。」

「葉小姐呢?」

「葉玉菡嗎?畢業後到北平去了,聽說在協和。」蘇冠蘭說著又眼巴巴地望著趙久真,「先生,瓊姐——」

「格陵蘭」號郵輪從上海啟航,歷時二十天,經橫濱、夏威夷抵舊金山。上岸後,趙久真和丁潔瓊乘火車到洛杉磯,再乘長途汽車到帕薩迪納。美國的鐵路和公路交通都非常方便。

丁潔瓊帶著三個箱子。其中一個藤箱里裝著十幾個捆紮得整整齊齊的牛皮紙包,還有一個紗布裹著的小包,小包中全是「草根」。在整個航程中,她經常小心翼翼地拾掇、清理那些草根,通風,噴水,保持濕潤。

「這是什麼植物?」趙久真問。

「蘭草,也叫蘭花。」

「蘭草,蘭花,美國有嗎?」

「反正它們在分類學上屬於『中國蘭科蘭屬』。」

蘭花一般用分株法繁殖,結合換盆進行,春季開花的秋季換盆,秋季開花的春季換盆。蘭根為假鱗莖,取出後須經過沖洗、陰晾、剪切和塗藥等一系列精細處理……

「現在已是秋季,所以我帶的是春季開花的幾種蘭。」丁潔瓊說:「金大農學院有園藝系,我從那裡學到不少種關於蘭花的學問。凌老師家那些盆蘭和小花園裡的蘭草,都是我栽種的。我帶去美國的這十幾棵蘭,都是從那裡分出來的。」

中國從唐代開始栽培蘭花。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蘭被視為高潔、典雅的象徵,地位在松、竹、梅之上:「竹有節而無花,梅有花而無葉,松有葉而無香,惟蘭獨並有之」,因稱「四君子」。孔子自魯返衛,見空谷幽蘭,喟嘆曰「蘭當為王者」,「芝蘭生於深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後人因稱蘭為「王者香」,或「國香」,或「香祖」,或「天下第一香」……

「嗬,還有這麼多講究呢!」博士訝然,「你怎麼如此喜愛蘭花?」

「您忘了?」丁潔瓊莞爾一笑,「我的愛人、戀人、情人,名叫蘇冠蘭。」

「啊!」博士一拍腦門子,「不過,航程這麼遠,到美國後還能活著嗎?」

「相信我的愛能夠感動上蒼!」姑娘指指那十幾個扎得緊緊的、沉甸甸的牛皮紙包,「這是五年來冠蘭給我的全部信件,一共四百二十七封呢,還有幾十張照片。」

……

蘇冠蘭聽著,淚流滿面。

「當時,我聽著都心裡發熱!」趙久真輕嘆一聲,「咳,換個話題吧」

趙久真把丁潔瓊領到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院長弗雷格博士的辦公室里。

弗雷格是物理學家,五十歲出頭,又高又瘦,沉默寡言,生就一副冷漠、僵硬的面孔。當年在哥廷根大學,趙久真是他的學生。弗雷格的額頭習慣於略微前傾,這就使他必須兩眼上翻才能看見別人,也就使得他的兩隻褐色眸子顯得突出而犀利。現在,他離開寫字檯,在一張沙發中落座,同時指指另外兩張沙發,發出一個音節:「唔!」又指指對面牆上一口掛鐘:「說吧。十五分鐘。」

——在弗雷格的字典里,這是「談話限於十五分鐘」的意思。說著,他用那樣的兩隻眸子瞥了一眼丁潔瓊,目光像是帶了電似的,使姑娘哆嗦了一下。

「丁小姐是凌雲竹教授的學生,」趙久真介紹道,「畢業於中國南京金陵大學物理系,剛被錄取為貴院研究生。專業方向原子核物理學。」

「知道。」弗雷格頷首,仍然面無表情,「她是破格錄取的。」

「太感謝了!」趙久真說,「考試那幾天適逢丁小姐病得很厲害……」

「這不關我們的事。」弗雷格聳聳肩,「破格錄取,是因為有人推薦了她。你知道,我們這裡像西點軍校,權威人物的推薦是管用的。」

趙久真望著弗雷格,感到錯愕。

「你當然知道蘇鳳麒博士。他給我們寫了信。一般自費留學必須有兩位名教授聯名推薦,公費留學則純粹看考績——但蘇博士是個例外,有他一封推薦信就夠了,還可以按公費生錄取。」弗雷格起身,從寫字檯抽屜里取出一個很大很厚的信封,揚了揚:「喏,是托外交信使帶來美國的,不然,肯定會誤事。裡面裝著丁小姐大學五年的全部考績和學士學位證書——加州理工學院有不少數學家、物理學家和天文學家,很好,現在又有了舞蹈家。」弗雷格轉向丁潔瓊,「順便問問,小姐,你怎麼結識蘇博士的?」

「我不認識他,還從來沒有見過他。」

「哦,是嗎?」弗雷格顯然感到意外。他瞅瞅對面牆上的掛鐘,「我還想提一個問題:你將來想做什麼?」

「做教授呀……」

「不,」弗雷格拖長聲調,口氣含蓄,但很堅定,「你不能做教授。」

「為什麼?」丁潔瓊緊張起來。

「你可以在實驗室工作,從事研究,等等,但不能上講壇。」

「博士,丁小姐懂好幾國語言呢!」趙久真急忙幫腔,「剛才您也許已經聽出來了,她的美式英語說得簡直比美國人還好。」

「是的,」姑娘鼓足勇氣自我辯護,「我的口才也,也不錯的。」

「對不起,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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