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受難的耶穌

趙久真博士中等身材,膚色較深,方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他跟凌雲竹是在哥廷根大學物理學院時的同學,後來一直是好朋友,年齡也相仿。接到凌雲竹的電報後,他改變行程安排,在上海多住了幾天;等丁潔瓊來後,先陪她到美國領事館,再到領事館指定的醫院體檢,之後是辦簽證和買船票……

現在好了,丁潔瓊總算登上了「格陵蘭號」郵船,緩緩駛離上海港。遼闊江面上的無數帆影,穿梭般的小火輪,外灘的高樓巨廈,在她的視線中逐漸模糊,遠去,終至消失。輪船開始在遼闊的東海上加快速度,破浪前行。丁潔瓊憑舷遠眺,百感交集,心潮澎湃,忍不住一遍遍拭去面頰上的淚水。七八年前,當她隨著父母從國外回到上海時,還是一個花季少女;此刻,當她再度跨出國門,正式登上人生的遙途時,已經是個成人,是個女人了……不錯,是女人。可是從某種意義上說,她還不「夠格」,還只能算「女孩子」,算「少女」,算「姑娘」,算「女青年」,等等;她還不能享受到同齡的「真正」的女人們可以品嘗、可以享受的幸福:男女之愛和做母親的情趣。

她回首自己的身世: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是華僑,曾參加同盟會,追隨孫中山,支持推翻清朝的革命大業;她的一位舅舅慨然回國參加廣州起義,是一九一一年四月二十七日的一百三十餘位犧牲者之一,後葬於黃花崗。她父母身上繼續頑強地表現出這種愛國血統,這種反抗封建獨裁和黑暗專制的激情。父母為此毅然放棄了國外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和藝術天地,帶著獨生女兒回到中國,回到上海,像先人追隨孫中山那樣,義無反顧地支持中國革命;像丁潔瓊的舅舅參加廣州起義那樣,投身於上海工人起義並在起義失敗後被捕,被關押,終至被殺害……

丁潔瓊失去了父母。但她仍然認為自己是有所得的——得到了蘇冠蘭,得到了那個美少年的愛。她想,若是父母泉下有知,也會為此欣慰含笑的!她時時想起五年前那段難忘的日子:她為父母的被捕和音訊杳然而深陷痛苦,深懷鬱悶,孤獨絕望,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因此,那天,在高橋下水後,她神志恍惚,忽忽間竟漂遊了那麼遠,暴風雨襲來時已精疲力竭,乃至完全沒有了游回來的力氣。如果不是那個年輕人拚死相救,她必死無疑!她能闖過鬼門關,能活到今天並前程似錦,確實是冠蘭賜予的!冠蘭冒著生命危險救了別人而不願被感激,不願被稱為「救命恩人」,特別是他在松居醫院的不辭而別——雖然這一切曾給丁潔瓊造成巨大的痛苦,但也由此使她看到了冠蘭難得的人品……何況冠蘭那麼帥氣,那麼富有思想,那麼才華橫溢!

可是,冠蘭卻像當年離開松居醫院後那樣忽然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年的「消失」可以失而復得,這次呢?波濤洶湧的大海,天色漸晚,陰風呼嘯,四顧茫茫,丁潔瓊卻一直佇立在船尾的甲板上,極目西望,滿臉淚痕。趙久真博士一直默默伴隨著她,不離左右。終於,博士輕聲道:「潔瓊,放心,我很快就會回中國,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齊魯大學。一定能找到他的。我一定幫助你們恢複聯繫。」

「但願如此……」丁潔瓊喃喃道。

趙久真有意轉換話題:「說實話,我倒是對你不放心。」姑娘偏過臉來,望著博士。

「比方說,潔瓊,你很漂亮,可以說非常漂亮!」趙久真斟字酌句,「這樣,你就很容易受到異性的愛慕和追求;而你遠在異國他鄉,長期寂寞孤獨……」

「漂亮,非常漂亮,」姑娘淡然一笑,「我在金大五年也是這樣呀,愛慕和追求我的異性很多,多得簡直連我都記不清了!可是我從來沒動過心,我的胸腔中只能容下冠蘭一個人——您放心,今後也不會有兩樣的。」

「還有,加州理工學院是美國名牌大學,那裡出過許多著名學者,包括諾貝爾獎獲得者。你在那裡鍍金之後也可能成為名教授,甚至是世界第一流的科學家!而蘇冠蘭……」

「不,趙老師!」丁潔瓊迎視著博士,「第一,很多中國布爾喬亞喜歡把留學叫做『鍍金』,也確實有不少人出國是為了『鍍金』——但我不是。我是為了真才實學,我也一定會求得真才實學。第二,將來,即使冠蘭是個伙夫,農夫,清道夫,我對他的愛也不會變化。如果他無力出國,我就接他出去,或者我回國來跟他結婚。」在濃重的暮色中,丁潔瓊目光炯炯,「倘若萬一他由於這種或那種緣故不幸離開了人世——我就終身不嫁。」

「潔瓊!」

「蘇冠蘭,蘇冠蘭!」朱爾同連聲叫著,一腳踹開房門,跌跌撞撞撲進來,把靠椅和茶几都碰翻了。他三腳兩步跳到蘇冠蘭床前,一把扯掉蒙在對方頭上的毛巾被,氣喘吁吁:「蘇冠蘭!快起來,起來,快看號外,號外!」

「你嚷嚷些什麼啊!」蘇冠蘭一骨碌爬起來,怒氣沖沖,「什麼號外,跟我有什麼關係?去你的!」

「當然跟你有關係。」朱爾同揮舞一張報紙,「喏,上面有瓊姐的名字!」

蘇冠蘭瞥瞥報紙,又看看朱爾同。

「是真的,真的!」朱爾同將報紙湊到蘇冠蘭眼前。不錯,上面好像是有「丁潔瓊」這個名宇……

蘇冠蘭跳將起來。

「別搶,別搶,本來就是送來給你的嘛。」朱爾同寬慰道,「你看,喏,這裡,就在這裡!」

果然,那裡清清楚楚印著一個名字:丁潔瓊。

蘇冠蘭竭力平心靜氣,將報紙翻來覆去看了看,啊,並非「號外」,是前幾天的《中央夜報》,這是南京《中央日報》的增刊。報上公布了民國二十三年度公費留學招考錄取的研究生名單。名單中白紙黑字、明白無誤地印著:丁潔瓊。金陵大學物理系應屆本科畢業。學士。錄取在美國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物理系。專業方向原子核物理學。攻讀碩士學位。

是的,白紙黑字。那一個個鉛字黑得像鐵釘,又冷又硬的鐵釘,好像還發出一下下敲擊的聲響!

朱爾同嚷嚷:「也巧!我去圖書館從來不看報紙,今天偶然瞥了一眼,就瞥見了,嘿嘿——咦,蘇冠蘭,你怎麼啦?」

蘇冠蘭目光獃滯,像是盯著報紙,又像是瞅著別的什麼地方。《中央夜報》在他手中紋絲不動。

朱爾同也愣住了。

報紙被擱在小桌上。蘇冠蘭重新躺下,屈起雙臂枕在腦後,望著天花板。

他很久沒有收到瓊姐的來信了。他也不敢給瓊姐寫信。他知道瓊姐在南京度日如年,他本人在濟南何嘗不是度日如年。他在實驗室和圖書館裡消磨時日,好像忙碌不堪,實則腦海中一片空白,心中想的除了瓊姐還是瓊姐!瓊姐肯定會趕往頤和園赴約的。他無法想像瓊姐在極度失望之餘是怎樣離開北平的;他甚至擔心瓊姐會在迷離恍惚中遭遇車禍,或因深陷痛苦而身患重病;更擔心的是……

「蘇冠蘭,你為什麼不吭聲?」

「吭什麼聲?」

「你應該馬上給瓊姐寫信,熱烈祝賀她……」

「寫信,往哪裡寄?」

「寄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啊!」

蘇冠蘭睨視朱爾同:「不久以前你還說了葉玉菡很多好話,可今天又催促我與瓊姐恢複聯繫,鼓動我跟她戀愛下去……」

「我承認我自相矛盾!」朱爾同搔搔腦袋,「葉玉菡確實是個難得的好人。但我要說,存在於你與瓊姐之間的,才是真正的愛情。」

「這矛盾怎樣解決呢?」

「不知道,」朱爾同想了想,終於搖頭。室內沉寂了一會兒之後,又問:「什麼時候給瓊姐寫信?」

「我不是報考了杜克大學嗎,發榜之後再說吧。」

「萬一你沒考上,還給她寫信嗎?」

蘇冠蘭沉默了一陣,搖了搖頭。

「為什麼?」

「朱爾同,你真的不懂?」蘇冠蘭望著天花板,「瓊姐鍍金之後,可能就看不上我了。」

「瓊姐不會是這種人。」

「可我會自慚形穢的呀!」

篤篤!有人敲門。

「請進,」朱爾同抬高嗓門兒。

卜羅米牧師在推門而入的同時,四下溜了一眼。他一如既往,面容和藹;在四下溜了一眼之後,朝蘇冠蘭頷首道:「校長請你去一下。」

「什麼時候去?」

「現在就去吧。」

一刻鐘後,蘇冠蘭到了杏花村。他走進小樓,伸手敲了敲校長辦公室高大而厚重的橡木門。開門的凱思修士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屋裡一如既往:紫色帷幕把所有光線都擋住了;無數蠟燭插在幾座花枝狀燭台上,搖曳著橘黃色的光澤,給室內的一切潑上一層渾濁的褐黃……

校長安坐在高背安樂椅中,埋頭於一大堆卷宗。他身穿深色斜襟大褂,胸前掛著那枚銀十宇架,黃眼珠,薄嘴唇,高而寬闊的鼻子,體態魁梧,面目慈祥;只是頭頂更禿,身軀更胖,肌膚更加鬆弛,後腦勺那半圈棕色鬈髮也稀疏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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