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孤蓬萬里征

系秘書請丁潔瓊到校長家裡去一下。

丁潔瓊的考績一直拔尖,按規定可以保送留學的,也叫推薦留學或免試赴美留學。可是姑娘倔強而自信,要求按章參加公費留學招考。這樣做本來也不成問題的,她可以輕而易舉地考取,待她從北平回來卻成了問題。她大病一場,住院十幾天,出院後身體仍然虛弱,又在凌校長家住了幾天才回宿舍。

客廳里擺著剛沏的茶,還有水果、瓜子、點心。牆上掛著幾幅字畫,其中一幅是鄭板橋的墨竹:一枝細竹迎風挺立,枝葉的疏密濃淡恰到好處,似乎在瑟瑟發抖並發出簌簌聲響,背景上有些淡墨暈染,看似一片愁雲慘霧。鄭板橋常在畫上題一段話或一首詩,這幅墨竹上卻僅書「高節凌雲圖」五字……

女大學生對這座小樓的里里外外都很熟悉。五年了,她無家可歸,不需為戀愛而赴約,課業對她來說又很輕鬆;於是,每逢節假日就到凌老師家來,不是節假日也經常來,來住,來吃,來幫著侍弄小花園和干別的家務活,來跟凌教授探討物理學難題,來跟校長夫婦和其他教授一起喝「下午茶」……

金大理學院必修課中有哲學,選修課中必須有一門社會科學——這是凌雲竹擔任校長之後的「新政」。而丁潔瓊選修的社會科學課程是「中國通史」,重點攻讀「唐史」。也是一次喝下午茶,凌校長曾問她為什麼做出這樣的選擇。姑娘的回答是:「中國歷史上最強大的是唐代。我企盼並將致力於讓中國恢複大唐氣象!」幾位在座的教授聽了噴嘖驚嘆,都說這可不像一個女孩子的話。

在丁潔瓊與凌校長之間,長達五年的時間中只發生過一次不愉快的事——

「九一八」事變引起中國人民對日本侵略者的強烈憤慨,激發了青年學生對南京政府不抵抗主義的抗議浪潮。二十年 十二月十七日,來自北平、天津、上海、廣州、武漢、濟南等地的學生代表和南京學生三萬多人聚集南京舉行示威遊行,要求政府抗日;遊行隊伍在珍珠橋附近遭到軍警鎮壓,死傷百餘人,釀成「珍珠橋慘案」……

凌雲竹一直有著「左傾」、「通共」之嫌,官方盯著他,教會也不喜歡他——這樣一來,在中國,特別是在南京當一所教會大學的校長,就處境維艱了。但他仍然採取各種方式默許乃至支持學生愛國運動,惟一的例外是對丁潔瓊——他甚至將姑娘「囚禁」在自己家的小樓中,讓宋素波寸步不離地守著,還叫來校役幫忙,以防止她外出參加示威。為此,丁潔瓊曾經激動、痛苦和氣憤,甚至當面指摘凌校長為「懦夫」和「賣國賊」!教授看著姑娘,面色蒼白,氣得直打哆嗦;但他堅持了自己的做法,也始終不作任何解釋。慘案發生後,金大一名學生致死,四名學生受傷,十幾人被捕;凌雲竹日夜奔忙,往官府、監獄和醫院跑,處理善後,營救學生。回到家裡,總是筋疲力盡,滿身汗水、藥味和血跡。無情的事實使丁潔瓊驚呆了!她沉默下來,痛苦思索;接著,是全力以赴地投入功課……

那以後,近三年過去了,師生之間沒有再提起過此事;但是,可以肯定,兩人都沒有忘記此事。

現在,丁潔瓊又來到這間客廳,女大學生啜了一小口茶之後,低頭望著茶杯,不吭聲。

「潔瓊,今天讓你來,談幾個重要事情。」凌校長連開場白都沒有,單刀直入「第一,當然,是你報考留學的事……」

「老師,師母,」丁潔瓊立刻流淚了,「這事,我,我對不起你們!」

教授的話被打斷了。但他望著姑娘,沒有急於往下說。

「我沒出息,沒考好,沒考取……而我原本是可以做得很好,讓老師和師母為我驕傲的!」丁潔瓊哽咽著,「我想,我可以先謀個教職,以後再考……」

「不,」凌雲竹擺擺手,「你考取了。」

「您說什麼?」丁潔瓊認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你考取了。」

姑娘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你沒聽錯,潔瓊。」教授說得更明白,「你確實考取了,『庚款』留學美國。」

「這,這,這不可能啊!」

「是的,不可能。但在你身上發生了奇蹟『不可能』竟變成了『可能』。」凌校長顯出思忖的神情,轉臉望著窗外,「事實就是你考取了,錄取在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

丁潔瓊仍然回不過神來,儼如處在夢幻之中。

「我們請你來,就是為了把這好消息告訴你,並且祝賀你。」宋素波也開口了,「加州理工學院,可是名牌學府啊!」

美國大學的排行榜經常變來變去,但排在最前面的總脫不出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哥倫比亞大學、賓夕法尼亞大學、杜克大學、麻省理工學院、斯坦福大學和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有時候也算上達特茅斯學院、康奈爾大學或加利福尼亞大學……

一八九一年創建於帕薩迪納城的私立「斯魯普工藝學院」,一九二〇年改名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中國人有時簡稱其為「加州理工學院」。它分設生物、化學化工、工程和應用科學、地質和地球科學、人文和社會科學、物理、數學和天文學等系。

「凌老師,」丁潔瓊彷彿從夢境中醒來,「是不是您從中幫助了我?」

教授笑著搖頭:「我可不擁有這樣的權威!」

「誰擁有這樣的權威呢?」

「不知道。不過我想,不論他是誰,他都並沒有做錯。『不拘一格降人才』嘛!何況就真才實學而言,你本來是應該錄取的。」

「對,真才實學是最重要的!」姑娘深深舒一口氣,「您相信我,我也相信自己。」

「你讀研究生,打算選擇什麼樣的專業方向呢?」

「原子核物理學——」丁潔瓊一字一頓。

凌雲竹聽著,並不覺得奇怪。丁潔瓊的畢業論文《「盧瑟福實驗」的數學解析》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早就發現這姑娘不滿足於物理系本科「那點東西」,而是對數學和抽象程度最高的物理學門類充滿興趣。她經常跟凌老師和其他教授探討「相對論」。

她嘴裡出現頻率最高的人名是「愛因斯坦」。她認為愛因斯坦的理論「預言了原子核中蘊藏著巨大的能量」。德國物理學家、諾貝爾獎金獲得者瓦爾特·尼科斯特意識到這種「巨大的能量」,曾在一九二一年說過「人類住在火藥堆成的島上,慶幸的是人類找不到點燃它的火柴」。但丁潔瓊卻斷言「人類遲早會找到這根火柴!」

「你想造出這根火柴?」凌教授多次笑問,「或者說,你想當潘多拉?」

希臘神話中的主神宙斯為了報復普羅米修斯,命火神赫菲斯托斯用黏土做成美女潘多拉,送給普羅米修斯的兄弟厄庇米修斯做妻子。潘多拉私自打開宙斯讓她帶給厄庇米修斯的一隻盒子,盒中的瘟疫、罪惡、瘋狂和嫉妒等等禍害一齊飛出,從此瀰漫人間……

每當說到這個話題,丁潔瓊都笑而不答。

宋素波提出了另一個「重要問題」:「潔瓊,你二十四歲了。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就算不年輕了!」

「不年輕又怎麼樣呢?」丁潔瓊笑笑。

「感情上的事,或者說終身大事,怎麼樣了?」凌雲竹問,「還是跟蘇冠蘭交朋友,談戀愛嗎?」

「是的。」

「還是相互寫信,一直寫了五年,連一次面都見不上嗎?」

「是的。」丁潔瓊咬咬下唇。

「每年『七夕』,牛郎織女尚且可以相聚呢,唉!」

丁潔瓊低頭不語。

「那小夥子現在怎麼樣了?你上次去北平是不是為了見他?」宋素波一迭連聲,「對你倆的事,他到底怎麼考慮的?他打算怎麼辦?」

丁潔瓊終於忍不住了,淚水撲簌簌直落。好長時間,她才平靜下來,把最近一兩個月的不幸遭遇說了一遍。

「什麼,蘇冠蘭又『失蹤』了?」凌雲竹夫婦聽了大為驚嘆。「真的,我甚至想不出國了……」丁潔瓊抽泣道。

「為什麼?」

「留在國內找冠蘭!找到他之後,跟他一起出去。」

「你的想法不現實!」凌雲竹嚴肅起來,「你一個姑娘家,到哪兒去找他?你找得著嗎?中國太大太深太險,弄得不好,連你自己也丟了呢!」

「那怎麼辦呢?我怕蘇鳳麒下毒手,害死冠蘭……」

凌雲竹聽了,使勁搖頭。

「您不是說那老頭有個『冷血動物』的綽號嗎?」

「咳,你呀!」教授失笑,「『冷血動物』也是動物,愛子的本性是不會泯滅的。他只是專橫跋扈,非要兒子服從自己的意旨不可,絕不至於置兒子於死地。我估計……」說到這裡,凌雲竹一拍腦門子,顯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您怎麼估計的?快說呀,老師!」

「你跟蘇冠蘭通信五年,這麼長的時間幾乎不可能不暴露!估計是被他們發現了,對蘇冠蘭嚴加管束……」

「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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