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攤牌

「出去走走!」朱爾同推開寢室門,招呼蘇冠蘭。

兩人來到小湖邊。這裡有一片樹林,很安靜。在長條形石凳上坐定後,朱爾同朝四周掃視一眼,摸出一團皺皺巴巴的東西。蘇冠蘭接過來,攤開一看,竟是瓊姐一封已經被拆開的信!他頓時滿面疑雲,瞠目結舌:「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什麼怎麼一回事?」朱爾同望著別處。

「瓊姐這信,怎麼被拆了,還成了這樣?」

「這信,是葉玉菡給我的。」

「你說什麼?」蘇冠蘭大吃一驚。

「我再說一遍:瓊姐這信,是葉玉菡交到我手裡的!」

「這,這……」蘇冠蘭頓時渾身冒汗。

「唉,」朱爾同長嘆一聲,「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

隨講助會、學生會組織的遠足團去泰山,蘇冠蘭和朱爾同都是在出發前一天晚上才得到校長室「批准」,並由卜羅米牧師通知他倆的。蘇冠蘭隨身攜帶的錢,也是此時由卜羅米面交的。安排得太緊迫了!

「我總覺得,」朱爾同嘀咕,「這裡面有點蹊蹺。」

「什麼蹊蹺?」蘇冠蘭問。

「我有一種預感,不祥的預感……」朱爾同眉頭緊蹙,「總感到不對勁,好像要出點什麼事似的。」

「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朱爾同吞吞吐吐,「我們是否不去泰山了?」

「這麼迷信,虧你還是個大學生!」蘇冠蘭使勁搖頭,「不行,一定得去。我去,你也去。」

翌日清晨,遠足團出發了。很快就到了泰山。年輕的講師、助教們和大學生們「一覽眾山小」,痛快淋漓,蘇冠蘭尤其高興。但恰在此時,瓊姐來信了,照例寄到省立一師。朱予同先生這時已經當上了學校的教務主任,分外忙碌。他估計兩位男女青年臨近畢業有要事相商,惟恐誤事;他本人抽不出時間,便派一名學生及早將信送來齊魯大學。這名師範生找到蘇冠蘭和朱爾同的寢室,但見門上掛著一把鎖;一問,才得知他們登泰山去了。師範生找了一陣,找到一位慈眉善眼,自稱與蘇、朱很熟的修士凱思……

蘇冠蘭聽著,倒吸一口冷氣。

「我的『第六感覺』沒錯!可你不信,還說我『迷信』。」朱爾同看著蘇冠蘭驚恐萬狀的模樣,不忍心再往下說,嘆一口氣道:「還是快讀瓊姐的信吧,這可是一封不尋常的信啊。」

蘇冠蘭恍惚迷離,愣了好一會兒,終於攤開手中的東西。信紙信封皺皺巴巴,瓊姐那優美、流暢的字體也因此變得凌亂不堪。現在,它們爭先恐後似的往蘇冠蘭眼帘中蹦跳。他讀了兩三頁,竟還不知道自己讀了些什麼。

「瓊姐說了些什麼?」朱爾同問。

「你沒看?」

「當然沒看!」朱爾同瞪了蘇冠蘭一眼。

「哦哦,我的意思是說,你先看吧,你看後說給我聽……」

「瞅你,垮成這樣!唉,亊已如此,急也沒用,還是耐著性子看吧,先看看是個什麼情況。我或許可以再幫著出出主意。」

蘇冠蘭重新埋頭於信紙中。過了一陣,他仍然口齒不清:「有一段話,瓊姐似乎是說,要我去北平,頤和園,會面,還要匯路費來……」

「是的,錢已經匯到我大哥那兒了。」

「到這步田地,錢有什麼用?我還能去北平嗎?」

「你怕,我可是不怕了。」

「為什麼?」

「我已經再沒有什麼可暴露的了,也就不必害怕發生任何事情。」朱爾同說著,起身,隨手拾起一塊瓦片,使勁甩出去。瓦片在低空急速旋轉,終於落到碧綠的水面上,連續往前跳躍,激濺起一串漣漪,劃破了倒映在水中的藍天、白雲、房屋的尖頂和婆娑樹影……

「我是自作自受,」蘇冠蘭嘆氣,「可害苦了你!」

「我也是自作自受,但我不後悔。」朱爾同搖頭,「更大的事不會有吧,頂多開除我。」

「開除,開除還不是大事嗎?」

「你那位瓦倫丁主教,連命都搭進去了。」

蘇冠蘭沉默了一下,又問:「還有,葉,葉玉菡,她是怎麼把信給你的?信是怎麼到她手裡的?」

「你問到葉玉菡,倒是值得談一談,早該談談了!」朱爾同忽然激動起來,「你記得吧,五年前我是先認識你,後來才認識葉玉菡的……」

五年前,朱爾同剛考入齊大英文系,認識了蘇冠蘭,兩人還同住一室;接著,看到了丁潔瓊給「親愛的弟弟」的第一封信,大為感奮,表示非常樂意幫忙。之後,朱爾同又知道了蘇冠蘭竟有個「封建包辦」的未婚妻,而且被蘇老頭子特意安排在齊大;還知道了蘇冠蘭因此深陷痛苦——這激起了他的憤慨,也促使他決心幫助蘇冠蘭。卜羅米讓他監視蘇冠蘭,他雖然答允了,但根本不執行,甚至反其道而行之。

開學約兩個月後的一天,朱爾同照例帶著畫夾到學校圖書館去。圖書館每天開館十六小時,每間屋裡都坐著讀書的人——這給他練速寫提供了條件。他喜歡一號和二號閱覽室,那兩間屋子寬敞亮堂。他剛跨入二號室,什麼地方突然發生爆炸!轟然巨響使圖書館整個被震撼了,天花板搖搖欲墜;窗外火光一閃,接著是烈焰熊熊,濃煙滾滾,朱爾同嚇得跌倒在地,矇頭轉向……

二號室當時坐著的十幾個人失聲驚叫,連滾帶爬,亂成一團。有的學生經歷過前年的戰火,懂得「自救」,拚命往桌子下鑽,桌椅板凳紛紛翻倒,一片劈里啪啦。朱爾同本來身軀肥胖,動作笨拙,反應遲鈍;待他略微清醒,爬將起來,打算逃跑時,室內已經空無一人。他的一條腿已經跨出閱覽室時偶然回頭一瞥,不禁愕然——

二號閱覽室西北角是最幽靜也最偏僻的角落:窗戶高而窄,又朝北邊,窗外樹陰濃密,因而採光很差,在這裡就座的人歷來很少。惟一的例外是一位短髮女生。朱爾同第一次來就注意到了她,因為她長時間紋絲不動,像木雕泥塑似的,是最佳的速寫對象;此外,窗口朝北,光線柔和,投影變化少,也有利於較長時間的素描。她個頭不高,身軀單薄,總是長時間端坐在長桌盡頭一把椅子上——那裡似乎成了她的專用座位,沒見過別人坐在那裡。現在,她仍端坐在那裡,仍是那個固定不變的姿勢,面前仍然擺著一杯涼開水、一隻褪色的藍布書包和一大堆書籍資料筆記本……

朱爾同停下腳步,回過身來,使勁眨了眨眼,以為那女生死了。過了幾秒或十幾秒鐘吧,對方竟略微動彈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一條手絹,往頭上臉上輕撣了幾下,又往落滿灰土的書籍資料上吹了吹,瞥瞥窗外,那裡依然硝煙滾滾,而且帶著刺鼻的氣味直撲屋內……

女學生這才像突然警醒了似的。她站起來,敏捷地拾掇了一下,將書籍資料在桌上堆放整齊,將幾件東西塞進藍布書包,快步邁向閱覽室門口,在這裡跟朱爾同碰了個正著。兩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她便匆匆離去。朱爾同算是第一次看清了對方的相貌:膚色蒼白,五官端正,兩眼清澈……

後來才知道,前年戰亂中有日軍炮彈落在圖書館旁,深埋土中,今天突然爆炸。也是後來才知道,那女生名叫葉玉菡,在醫學院讀三年級……

葉玉菡?朱爾同吃了一驚:她不是蘇冠蘭的「未婚妻」嗎?

朱爾同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還是在二號閱覽室,一天,他主動上前,將兩幅速寫送給這位女生,當然,畫的都是葉玉菡。「謝謝,」葉玉菡聲音很輕,但吐字清晰;她點點頭,接過畫細看。

「可惜,兩幅畫上都看不出是你,因為我一直看不見你的臉。」朱爾同說,「直到那次爆炸,才看清了你。」

葉玉菡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我是英文系的,住在芝蘭圃。」朱爾同特意加了一句,「跟蘇冠蘭同一間寢室。」

「學英文的能畫得這麼好,真不容易。」女學生保持著原來的微笑,對「蘇冠蘭」這個名字聽若罔聞。

兩人就這麼結識了。之後,最常碰見的地方還是圖書館,有時彼此點點頭,有時也交談幾句。一次,朱爾同談起那次爆炸,那是給他造成了最強烈印象的事件:「你非同尋常,那麼沉著、鎮靜。」

「哪裡!」女學生略顯靦腆,「那次是我沒聽見,真的。」

「你的耳朵有毛病?」

「不,我聽力正常。」

「那怎麼會沒聽見呢?」

「我完全泡在書里了。」

「你是往外跑時撞見我的。真要有事,那時跑也遲了呀!」

「哦,我是往醫院跑。」

「往醫院跑?」

「我是學醫的呀!可能有人受傷呢。」

「啊!」朱爾同瞪大眼睛。

四五年一晃就過去了。

一段時期以來,朱爾同已經很少練畫,絕大部分時間精力都放在英語、法語和幾門課程上。他成績不好,必修課和選修課中都有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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