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天有不測風雲

蘇珊娜從南京來到濟南。小姑娘剛滿十歲。

蘇鳳麒回國之後沒有工夫照顧女兒,把她寄養在太原親戚家。近幾年,蘇鳳麒在北平和華北的種種謀劃沒有取得進展,但仍是「部聘教授」,在國家觀象台、中央研究院和紫金山天文台都有職位,還是中央大學和其他幾所大學的教授,便「收其放心」,常住南京。這時的他,也產生了對親情的需要,把女兒姍姍接來南京。蘇鳳麒在紫金山麓的宅邸是一座圍著竹籬、帶有花園的兩層小樓,房間很多,還雇有僕人、廚師和司機,日子過得挺優雅。姍姍在附近一所英國教會小學讀書。臨近暑期,博士照例要主持年度全國留學生招考和派遣,委員會和辦公室都設在上海法租界亞爾培路中央研究院內,把小女兒帶在身邊很不方便;恰好黎濯玉出差天津,赴塘沽察看新建的渤海觀潮站,須途經濟南,博士便讓黎濯玉把姍姍帶到齊魯大學她哥哥那裡去。孩子應該從小就到處走走,開闊眼界,增長見聞。

黎濯玉帶著姍姍乘火車到了濟南。在齊大發現人影稀少,杏花村園門緊閉。經打聽,才知春夏之交,放幾天假,學生們或回家,或隨學校組織的團體分赴青島和泰山,連多年沒離開過學校的蘇冠蘭也去泰山了。找到醫學院,不湊巧,葉玉菡正在從事一個連續性實驗,不能走出屋子。又到辦公樓,還好,遇到副教務長米勒博士。他說紐約基督教教育基金會來人了——基金會是齊大的「祖宗」兼「財神爺」,控制著每年以美金形式發放給齊大的撥款,萬萬不可怠慢!查路德校長帶著學校會計主任和教務長等一干人等前往拜會,午餐後才能回校。黎濯玉說明自己要換乘下午的火車赴天津,托米勒博士把姍姍交給查路德校長。

米勒將姍姍放在幼稚園,在那裡跟孩子們一起玩耍,進餐,午睡。下午三點,他把小女孩領到杏花村。園門倒是開了,但花園和樓下客廳空無一人;看來,校長累了,還在樓上休息。

「怎麼辦呢?」米勒遲疑道,「我去叫醒校長吧。」

「別!先生,」小女孩說,「老師告訴我們,打擾別人睡眠是很不禮貌的事。」

「好孩子,你真懂事。」米勒笑了,「可我怎麼辦呢,教務處那邊還有很多事……」

「您去吧,先生,」小女孩說,「我自己在這裡玩,看畫報。查伯伯不會睡著不醒的。」

「那好!」米勒博士叮嚀了幾句,匆匆走了。蘇姍娜看了一陣畫報,聽見花園裡有腳步聲。抬頭一瞅,一個黃髮綠眼的修士滿頭是汗、步履匆匆地走進大廳,在四下張望的同時還從懷裡掏出個白紙片似的東西……

「Who are you ?」姍姍舉目打量對方,「Who are you looking for ?」

「哦哦,小姑娘,你的英語說得真好,真好!」修士一怔,這才注意到眼前有個孩子,微微一笑。他倒是不說英語,而是操著一口地道的「國語」,「你叫什麼名字呀,小姑娘?」

「您呢,」蘇姍娜忽閃著眼,也換成中國話,「您叫什麼名字?」

「我是小教堂的。凱思修士。」

「您是找查伯伯嗎?」

「查伯伯?」

「就是查路德校長,查路德牧師,查路德博士,查路德教授。我叫他查伯伯。」

「這個這個……」凱思一時回不過神來。

「待一會兒再來吧!查伯伯很累,還在休息。」小姑娘有點不耐煩,「您應該知道,妨礙別人睡眠是很不禮貌的。」

說著,她重新坐下,又抓起那本精美的英文畫報,畫面上是乾旱的非洲草原,還有河馬、犀牛、狒狒、羚羊、大象和長頸鹿……

「這樣吧,好孩子,」來人沉吟片刻,滿臉堆笑,「待一會兒校長醒了,你就說,小教堂的凱思修士來過……」

「好的。你可以去了。」姍姍點點頭,「待一會兒我告訴查伯伯,說小教堂的凱思修士來過。」

「不,不能只說我來過……」

「還說什麼?」

「這是我專程送來給校長的,很重要,非常重要,非常非常重要!」凱思晃了晃手中那個白紙片似的東西,選擇茶几上一個顯眼的位置,壓在一隻玻璃杯下,加重語氣說,「務必告訴查伯伯,千萬別忘了,千萬,千萬!」

「好吧。」小姑娘投去一瞥,「我就告訴查伯伯,說凱思修士送來一封非常非常重要的信。」

「對!小姑娘,真聰明。」

「這人真討厭……」姍姍望著凱思修士的背影,攝著小嘴。又過了一會兒,她對河馬、犀牛、狒狒、羚羊、大象和長頸鹿都不感興趣了,丟開畫冊,四下打量這間客廳。茶几上玻璃杯下那封「非常非常重要的信」再度進入她的視界。小女孩湊近去看看,嗬,白色的信封很厚呢,鼓鼓囊囊的。蘇姍娜好奇了:什麼「非常非常重要的信」呀,弄得凱思修士那麼神秘兮兮的!再一細看,白色信封上用紫色墨水寫著很漂亮的字跡:濟南,山東省立第一師範,請朱予同老師轉交蘇冠蘭先生親啟。下面的字樣是:南京,金陵大學,丁緘。

「蘇冠蘭不是我哥哥嗎?給我哥哥的信為什麼要先寄到第一師範一個朱老師那裡,再轉給他本人?」蘇姍娜腦海中湧出一連串疑問號:「這信怎麼又給送到杏花村來了?凱思修士為什麼要這樣做?」

小女孩的小腦瓜當然解不開這些難題。她索性把信件從玻璃杯下抽出來。信還是封著的,沒有拆開。姍姍小心翼翼,將信封拆開,抽出一摞色澤光鮮的信紙;紙質很好,略呈粉紅色。隨著信紙被攤開,還飄出一縷香氣;接著,一行行流暢娟秀的字體映入她睜得大大的眼睛,那些字仍是用紫色墨水書寫的——

「冠蘭,我親愛的好弟弟……」

小姑娘開始讀,甚至讀出聲來。字跡畢竟有些潦草,姍姍讀起來很吃力。她雖然結結巴巴,但讀得很認真,像讀課文一樣,連花園裡又傳來腳步聲她都沒聽見。「篤篤」的敲門聲響了好幾下,她隨口應了一聲「請進」。客廳門被推開了。隨著西斜的陽光傾瀉而入,一個年輕女子出現在門口。她身材不高,蒼白單瘦,穿著素潔的衣裙,肘上搭著一件白大褂,神態顯得疲乏。她一眼瞅見了小姑娘,臉上立刻漾出笑意並喊道:「姍姍!」

「菡子姐姐,菡子姐姐!」蘇姍姍一迭連聲地叫著,扔開信紙,連蹦帶跳地撲了過去。葉玉菡將白大褂掛在門外欄杆上,回身抱住小女孩。由於高興,還由於一路小跑,她的心臟跳得很快,胸脯急促起伏,雙頰有點泛紅。

姐妹倆親熱了好一陣才鬆開,並肩坐到一張長沙發上。

「校長呢?」葉玉菡環顧四周。

「查伯伯睡著,還沒起床。」

「哦,」葉玉菡舉腕看看手錶,「誰把你從南京領來的?」

「黎先生!聽說查伯伯進城去了,他把我交給米勒先生,就匆忙趕火車去了,說是要去塘沽。」

「是的,」葉玉菡點頭,「黎先生去那裡有公事。」

「米勒先生讓我在幼稚園待了一陣,下午領我到了這裡。他有事先走了。」

「他告訴了我。聽說你來了,我真高興!出了實驗室就往杏花村跑。」

「菡子姐姐,您開始當大夫,給人看病了?」

「這不是大夫的白大褂,是實驗室工作服。」

「您中午也待在實驗室里?」

「有些實驗不能中斷,得連續干幾天幾夜呢。」

「菡子姐姐,您的臉色又白又黃,好像有病。」

「沒關係的,姍姍。」葉玉菡收斂了笑容,自言自語似的,「其實,一天到晚,一年到頭,除了待在實驗室里,也沒什麼地方好去……」

「哥哥不是去泰山了嗎,您為什麼不去?」

葉玉菡瞥了姍姍一眼,沒有吭聲。

小姑娘忽然想起哥哥和菡子姐姐的關係一直不好,便「哦」了一聲,閉口不言。她幼小的心靈實在弄不明白,這麼好的哥哥,這麼好的姐姐,兩個最好的人,為什麼就好不起來呢?對她來說,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她多次為此問過爸爸。在小姑娘心目中,爸爸是無所不知的。他每每把年幼的女兒抱在懷裡,放在膝頭,對著畫報和卡通圖片,講述亞馬孫河流域的吃人魚、巨蟒、火蟻和美洲豹,尼羅河畔邊的古代神廟、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白令海峽的白熊、白狐、海象和海豹,南極海域的磷蝦、企鵝和抹香鯨,等等。爸爸還帶她到過青島天文台、佘山天文台和徐家匯觀象台,看過綠林族擁的紫金山正在興建的大天文台。爸爸無數次登上望遠鏡操縱座,讓女兒把雙眼貼在目鏡上,向她講述宇宙的奧秘。

爸爸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什麼都懂,什麼問題都能解答。可是,奇怪,只要姍姍一問到哥哥為什麼不跟菡子姐姐說話時,爸爸的慈祥和笑意立刻就消失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他會緊蹙眉頭,表情變得嚴肅而刻板,有時還捋捋上唇或下巴的鬍鬚;他會半晌不說話,很長時間之後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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