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一言為定!」

泉水匯成的溪流像柔軟的綠色飄帶,圍繞在杏花村四周。水面較寬的地方形成小小池塘,碧波蕩漾,點綴著浮萍,搖曳著幾莖顯現頹勢的蓮花和開始枯萎的荷葉。天氣晴朗了足有半個月之後,今天開始陰沉;烏雲低垂,氣溫明顯降低,彷彿要下雨。岸邊仍然楊柳依依,但每當一陣涼風拂來,便黃葉飄零……

蘇鳳麒與一位衣裙素雅的少女,並肩坐在岸邊柳樹下一張長條靠椅上。教授嗓音低沉,不時夾進幾個英語、德語或拉丁語單詞,顯得很費勁:「菡子,下午,我,我得走了。」

少女低著頭,默然不語。

「你知道,我這次是從北平來濟南的。」教授接著說,「可是你不知道,這次我在北平再度考察香山時,尋尋覓覓,竟在深山見到一所……」

「我知道。」葉玉菡聲音輕微,幾乎聽不見。

「知道什麼?」

「知道您到過布格女修道院。」

「……」教授愕然。

「您離去後,院長嬤嬤給我拍了電報。從電報上,我能看出來是您到過那裡。」

蘇鳳麒感到驚訝——菡子每天都到杏花村來看他,對這事居然隻字未提!

葉玉菡單薄消瘦,臉色蒼白,並不漂亮;但五官端正,雙眸清澈,留著齊耳短髮,顯得溫存而沉靜……總之,近幾年的她,似乎沒有變化。

教授怔了一會兒,開始全身摸索,找雪茄和火柴……

「爸爸,您不用說了。」少女語氣平靜,「我已經打消了出家的念頭。」

菡子要去當修女——這是蘇鳳麒連想都不敢想的,感到最可怕的事!他就是為此專程趕來濟南的。離開西山深處那座女修道院之後,整整一個禮拜中他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他知道,葉玉菡外表柔弱,內在剛韌,看似沉默寡言,實則極有主見,一旦有了主意是決不會輕易改變的——包括她想當修女這樣的事,何況古往今來出家的女子本來不少……

「菡子,你是怎麼改變主意的?」蘇鳳麒深深吁一口氣。

「我真想當修女。我不缺乏這種勇氣。」少女搖搖頭,輕聲道,「但是,我知道,那樣做,您會受不了的。」

蘇鳳麒望著菡子,好久說不出話來。教授沒料到,這種時候,她首先想的還是別人!老人總算找到了雪茄和火柴。他點燃一支,開始吸,一面吸一面緩緩道:「菡子,不管怎樣,你打消了那種念頭,我就放心了。我今天下午上火車,先到上海,再回南京。動身之前,我想,有些情況,應該跟你說說。菡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你,知道你具有足夠的冷靜和堅強……」

葉玉菡的頭更加低垂。顯然,她猜到了老人要說的是什麼,知道自己何以要付出「足夠的冷靜和堅強」。她堅持傾聽。

教授吸著已經熄滅的雪茄,憤懣而又感傷地敘述著過去這幾十個小時之內,發生在他們父子之間的一切……

葉玉菡凝視著池塘上的某處水面,面色由蒼白漸趨慘白。老人猶豫著,終於不敢再往下說。

「爸爸,您別說了,」少女總算有了一點動作和聲息,「我全明白了。」

「好,那,那麼,我就不多說了。」老人語調沉重,眼圈紅了,「我,我說這些,很費力呀!唉,慚愧,慚愧!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我那位老朋友,你久已逝去的父親……」

「我叫您什麼?」少女忽然舉目注視對方,「您聽見我一直叫您什麼?」

老人愣住了。

「我不是一直叫您『爸爸』嗎?」

蘇鳳麒點點頭:「是,是的……」

「您就是我的爸爸,我的父親!我一出世後就到了您的懷抱中,在您的慈愛和撫育中成長,始終沐浴、享受著您的父愛。您就是我的生身之父。如果說您有兩個親生女兒的話,那麼一個是姍姍,一個就是菡子。」

「啊,菡子!」老人哽咽了。

「爸爸……」少女凝視著老教授。

蘇鳳麒掏出手絹,擦擦眼窩,思忖良久,緩緩往下說:「冠蘭脾氣乖戾,刁鑽古怪,不通人情,而且不走正道,有危險傾向。我這做父親的,尚且無法適應他,天下還有誰能跟他相處呢?我想通了,你跟著他,是不會幸福的……」

葉玉菡望著池塘對岸。

「你是個才華不凡的女孩子,將來一定會有一番作為的,前程決不會在冠蘭之下。世上比冠蘭強的青年多的是,何愁找不到一個更適意的人。既然他如此薄情,你又何必太痴心。你考慮一下吧,現在還來得及,我,我永遠會把你當成親生女兒的……」

「別說了,爸爸!」少女站起來,臉色慘白,胸脯急劇起伏,「冠蘭說要我等二十年——是這樣的嗎?」

「是,是,是的。」蘇鳳麒結結巴巴。

「好吧,」葉玉菡說著,突然間淚流滿面!她緊閉兩眼,轉過身去,肩膀和整個身軀都在抽搐,顫抖。良久,她強忍住抽泣,一字一頓道:「我等他二十年!」

「菡子,你,你怎麼了?」蘇鳳麒教授哆哆嗦嗦站起來,驚慌失措地瞅著少女的背影,「你,你說什麼啊?」

可是,少女不再說什麼,把面孔在兩隻手掌中埋了足有十幾秒鐘,然後抬起臉來,沿著卵石鋪砌的小徑朝杏花村大門跑去,很快就消失在杏樹和楊柳的濃綠之中……

時近中午。兩位長者踏著彎彎曲曲的小徑漫步,踱進一座用樹皮和木頭搭建的涼亭。葡萄藤爬滿了涼亭的頂蓋,又亂髮似的披下,隨風搖曳。

「查路德,」蘇鳳麒問,「你怎麼看這件事?」

「玉菡願意等二十年,比冠蘭讓她等二十年更可怕!」

「為什麼這樣說?」

「玉菡是個說得到做得到的人,冠蘭卻不是。」

「你說得對……」

但兩位長者明白,蘇冠蘭有一點是可能做得到的,即出走或……自殺!中國社會在持續轉型,發生在布爾喬亞中的這類悲劇已經不少了。蘇鳳麒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接受查路徳建議,作出讓步的。他同意兒子暫不完婚,只須履行「訂婚」手續,發誓將來一定跟玉菡結婚……

教授知道,今後還有許多麻煩;但除了託付查路德之外,目前沒有別的辦法。他明白牧師的觀點與他不大一致,甚至很不一致;但是,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查路德還會忠心耿耿,為他效勞。教會遠不是一塊凈土,神職人員之間爭鬥激烈。查路德的齊魯大學校長職位來之不易。無論他當初得到這個寶座,還是今後想保住這個寶座,都必須有蘇鳳麒的鼎力相助……

查路德對蘇鳳麒也深為了解。這老頭有點像……對,像牛頓,中年以後的牛頓:既是大科學家,又熱衷於官位和權力,而在擁有官位和行使權力的時候也像牛頓一樣霸道、專橫、剛愎自用。他特別重視自己在中國教育界和科學界的聲望和影響,並把這種聲望和影響延伸到政界。他的手因此伸得很長,伸進很多衙門和很多學校;而在他的這副棋盤上,齊魯大學舉足輕重……

「唔,待一會兒我要上火車了……」蘇鳳麒彷彿是自言自語。

「我去送你。」牧師說。蘇鳳麒每次離開濟南,他都去送行,直至將博士送進包廂。

「冠蘭和玉菡的事,」教授嘆一口氣,「還是那句話:拜託你了。」

「放心!」

「我再叮囑一遍:對蘇冠蘭,必須嚴加管束!一旦發現異常情況,立刻告知我。」

「好的。」

「如有必要,你可以當機立斷,『先斬後奏』。」

「我會儘力而為。」

「還有,那個魯寧,現在怎麼樣了?」

「沒有抓到,逃了。」

「你這校長,」教授沉吟道,「不好當呀……」

「去年不是差一點被日本人打死嗎?」查路德笑笑。

「青年和學生不用你教,都懂得恨日本人;共產黨的問題,就複雜多了……」

「確實,確實。」

「談到魯寧,倒是又勾起了我的心事……」蘇鳳麒憂心忡忡,「對我的兒子,怎樣嚴加管束都不算過分!記住,今後,他不能再享受任何休假。」

「這個……」

「就說是我的命令!」蘇鳳麒口氣果決,「他不是學化學的嗎,很好。不論是什麼樣的休假,也不論假期是一兩天還是一兩個月,都給他在化學實驗室和圖書館裡排得滿滿的!」

「好,就說是你的命令。」

「此外,要『釜底抽薪』!沒有錢就寸步難行。我今後不再給他本人匯款。你們也只在最低水平上保證他的學費和吃飯穿衣……」

「也說是你的命令!」

「要嚴格監視他與外人的接觸——我這裡指的還不是魯寧一類人,而是女孩子。一旦發現他跟某個姑娘有親密關係,或者哪怕只是有來往,你都務必把那姑娘的名字查出來,告訴我。」

「好的……」

「唔,還有個事……在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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