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終身大事

僻靜的芝蘭圃忽然熱鬧起來。教務長、理學院院長、醫學院副院長、化學系主任、副系主任、系秘書、教授、副教授和講師,各色人等川流不息,摩肩接踵,前來「看望」蘇冠蘭。有人單獨來,有人結夥而來;有的人只坐十幾分鐘,有的人則坐幾十分鐘。都是勸他結婚的,跟葉玉菡結婚。有人曆數葉玉菡這姑娘的種種好處,有人縷述蘇鳳麒博士為父之艱難,有人保證他倆婚後可以立刻住上最好的房子,有人說給辦手續讓他倆儘早雙雙赴英國或美國留學……

「勸婚」從上午到下午,從下午到深夜;翌日早展,「說客」們就又來了。這些人有頭有臉,都跟蘇冠蘭認識,且都是「好意」,這使他無法拒絕談話。他們有的嚴肅認真,引經據典;有的則深入淺出,談笑風生。幾十個小時之後,蘇冠蘭頭昏眼花,幾乎挺不住了!與此同時,卜羅米把朱爾同叫去談了一次話,要他「關照」蘇冠蘭,主要是不能「出事」。牧師說:「只要你把這件事辦好了,日後,獎學金呀,畢業呀,謀職呀,出國呀,都好說!哦,你不是一直想去法國嗎?」

最後一名「說客」離去後,已經太陽西斜。朱爾同打了飯菜和開水,回到寢室。蘇冠蘭癱在床上,兩隻胳膊墊在後腦勺下,臉色陰沉,望著天花板……

篤篤!有人敲門。

蘇冠蘭皺起眉頭,沉默不語。

朱爾同問:「誰,進來!」

出乎意外,推門而入的不是哪位教授或主任,卻是芝蘭圃的門房老頭。

「哦,是你,老申頭。」蘇冠蘭坐起來。

「是這樣的,有你一封信。」老申頭六十多歲,在齊大幹了二十多年的小工和門房;現在,他渾身冒著濃烈的油汗、白酒和煙草氣味,抬起髒兮兮的衣袖,抹抹滿嘴亂糟糟的灰白鬍楂子,一面在衣襟內外又摸又掏,一面結結巴巴,嘟嘟嚷嚷,「張,張瘸子叫我去,去喝,喝點。他,他說,他說郵差剛送,送來,一大堆信,剛開學嘛,郵件總是特別多,多,多的,是不是?歷來都是,都是這樣,那,那一年,我在文學院大宿舍和信義齋當門房,也,也是剛開學,有,有一天,你,你猜收到多少封信?嘿,可他媽的害苦了我,我,我到每棟樓,每間房去送,一封又一封地送,送,足足跑,跑了幾,幾,幾個鐘頭呢……」

「別啰嗦了,老申頭!」朱爾同蹦起來,「什麼信,快拿出來。」

「別這樣!」蘇冠蘭喝止朱爾同,對老申頭面露微笑,「是我的信嗎,老申頭?多謝你啦。怎麼取來的呀?」

「是,是這,這樣的,張,張瘸子說有你一封信,寄到大,大宿舍了。他,他說,卜羅米先生囑,囑咐過,有,有幾個學生的信,收到了先拿到小,小教堂給卜羅米先生,或,或凱思修士。其,其中也有你,我,我一聽,啊呀,全是同魯寧相好的幾,幾個學生,恐,恐怕還是為了魯,魯寧的事。張瘸子說,待,待一會兒,要,要把幾封信送,送到小教堂去。我,我尋思你,蘇先生,平日待人義道,便乘張瘸子上,上茅房的工夫,把你,你的這封信,偷,偷了出來。

老申頭結結巴巴地嘟囔著,里里外外又摸又掏,費了好大的勁,終於從什麼地方找出一封皺皺巴巴、粘滿煙末的信,顫顫巍巍遞給蘇冠蘭,並且繼續嘰里咕嚕:「其,其實,魯,魯寧也是個義氣小夥子,是,是好人,好人哪,無奈這種世道,做,做個好人也真不容易……記,記得那回,我小孫女病了,病得要死,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家裡沒有一文錢,急得全家哭,哭作一團!魯,魯寧知道了這事,二,二話沒說,就,就掏出幾塊大洋——是白花花的袁大頭哪,嘿!後,後來,小孫女的病治好了,還剩,剩百十個銅板……」

老申頭說著,抬起油膩膩的袖管使勁擦眼窩。現在,蘇冠蘭又摸出十來枚銅板塞在老申頭手中,笑著拍拍他的脊背。朱爾同叫道:「好啦好啦,去醒醒酒吧,糟老頭子!」

「謝謝你,老申頭。」蘇冠蘭連聲道,「魯寧確實是個好人。你火眼金睛,最會看人!」

「酒,酒醉,心裡明嘛,嘿嘿!」老申頭高興得直咂嘴,「我呀,我火眼,火眼金睛,看,看人不會錯的。就說你蘇,蘇,蘇先生吧,不也是個最,最好的人嗎,我逢人就,就說……」

老申頭終於啰嗦夠了,搖搖晃晃地離去。蘇冠蘭得以認真審視那封信。他將粘滿的煙末抖掉,把揉皺的信封抹平,定睛細看,粉紅色紙面上用紫色墨水書寫著娟秀、流暢的字體……

一股熱流迅即湧上來!

「誰的信?」朱爾同湊上來。

「瓊姐……」蘇冠蘭喃喃道。

「瓊姐是誰?」朱爾同喊出聲來,「好漂亮的字!什麼牌子的墨水?紫色,華貴至尊之色,還透著一股芳香呢。金陵大學——嗬,女大學生呀?字這麼漂亮,人一定也非常溧亮。對了,是你的心上人吧?難怪那麼多人勸你跟葉玉菡結婚,你就是不肯!」蘇冠蘭打開房門,往外掃了一眼,回身閂了門,坐在書桌前,順口說:「別聲張!」

「是的,不能聲張!」朱爾同吐吐舌頭,「能不能讓我也瞅瞅?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情書呢!這是瓊姐寄給你的第一百封還是第一百四十五封情書?咳,你真幸運。」

「嗓門放小一點,」蘇冠蘭噓道,「別多嘴多舌。」

「是,是!我一定記住:面對別人的戀情,局外人不得多嘴多舌。」

蘇冠蘭白了他一眼,再次將粉紅色的信封抹平整,然後取來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裁開,抽出摺疊得異常精巧的信紙……

「喲,『擁抱式』!」朱爾同叫道。

「什麼,『擁抱式』」

「這種摺疊信紙的方式叫『擁抱式』,戀人專用。」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朱爾同得意起來,「我在青島讀中學時,同學中就有人干這個了。」他比畫道,「這樣摺疊,信紙很難打開,稍不小心就會弄破。對了,此外還有『熱吻式』,『接吻式』,『貼頰式』,等等,複雜程度依愛情熱度遞減。」

「還有……『熱吻式』?」

「對,也叫『深吻式』——可以使人聯想到法國式深吻。」

蘇冠蘭失笑:「最簡單的是什麼『式』?」

「『點頭式』,是最低的層次。」朱爾同手舞足蹈,「瓊姐這可不是『點頭式』和『握手式』。我跟你說了,是『擁抱式』!你倒是快打開看呀,快。」

蘇冠蘭臉發熱,心直跳。他小心翼翼,像在實驗室里操作精密天平一樣,屏住呼吸,手指的動作精確而輕微;幾分鐘後,厚厚一疊信紙終於完全展開……

一幀約半個巴掌大小的照片首先顯露出來。

「唉呀,貌若仙子!」朱爾同先睹為快。接著,兩個腦袋湊在一起,端詳了好一陣。

是的,確是瓊姐,也確實「貌若仙子」!頓時,幾十個小時以來堆積在蘇冠蘭心頭的痛苦煩惱煙消雲散。他捧起照片看了好幾分鐘,才戀戀不捨地放回信封,攤開瓊姐來信的第一頁——

親愛的弟弟:

我想,當你看到我的第一封來信時,一定正如我的此刻一樣,處於新學期開端緊張而愉快的生活中。我強烈感受到:與你相識,是我的幸福;與你相處,是我的幸福;提筆給你寫信,也是我的幸福!今天和今後,我都希望你不會覺得我的信寫得太長——永遠不要產生這種感覺!我剛動筆,就預料到這封信將寫得很長,今後的信也將寫得很長——是啊,我期盼著在幸福的陽光中沐浴的時間越長越好!

那天下午,在南京火車站與你依依惜別之後,我出了站,一輛黃包車把我送到金陵大學——跟齊大一樣,這裡也是一所美國教會大學。現有文、理、農三所學院,二十多個系。

剛辦好入學手續,找到宿舍,鋪好床,就有人來看望我了。你猜是誰?你肯定猜不到的:竟是凌雲竹先生和夫人!

原來,凌先生就是金陵大學的新任校長。而且是第一位中國人校長,還兼著理學院院長。他與我們同乘一列火車,就是來南京赴任的。

凌校長和夫人住在學校中一棟帶花園的小樓內。他們把我請去,一起吃宵夜,聽留聲機,還觀看了我的舞蹈,聽我彈了鋼琴;他們說我今後隨時可以去他們家,說他們的家就是我的家——我聽著,感到溫暖。他們還沒有孩子,待我有如親侄女。

我要求改行,學理科或農科。凌校長笑起來,說我在火車上受了你的「煽動」。看得出他很喜歡你。他說那天本來可以帶著我一起出站赴金大的,但宋夫人說他「傻」,說了他們自己的當年,說應該留些時間空間給咱倆,讓我倆說「悄悄話」……

轉系問題,凌校長警告我別見異思遷,先到藝術系讀著。他說我漂亮、苗條,音樂感和節奏感強,天生是個舞蹈家料子,繆斯的女弟子。他說必須對我進行一番考察,再決定我是否改行,以及如果改行,以理科還是農科為宜……

「喲,你和瓊姐已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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