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可憐天下父母心」

當年,小乞兒蘇鳳麒被福音堂收留後,處境根本改觀,簡直一步登天。但他心中一直牽掛著葉楚波,只是不敢提起。過了一段時間,直到成了查智善的養子,他才談起那個小朋友,引起牧師關注。打聽了幾個月才得知,葉楚波也擺脫了乞丐生涯,被汾陽縣城附近一位貧苦塾師收留,後又成為塾師的贅婿。多年之後他也成了一個貧苦塾師。他的養父和妻子先後去世,留下他與獨生女兒玉菡相依為命。玉菡生於清宣統二年 ,因自幼生活清貧,個頭不高,身體單薄,膚色蒼白;此外,性格內向,沉默寡言。這女孩早熟,懂事,里里外外地操持家務事,既勤快又能幹,精心照顧長期生病的父親;還聰明好學,能寫一手好字。

蘇鳳麒很重感情,迢迢數百里從福音堂去看過葉楚波幾次。一八九二年隨查智善赴英國之前,專程到汾陽向葉楚波及其養父一家辭行;還傾囊倒匣,將自己僅有的一點錢都送給他們。蘇鳳麒以後每次回中國,到山西,總要去看葉楚波,送點錢和別的什麼。一九一〇年,蘇鳳麒因妻子待產專程趕回中國,去看望葉楚波時,恰逢葉的妻子在生下女兒後死去;女兒雖然僥倖保住了小命,但極其孱弱,體重不足四斤,還喘著氣,發著燒,啼哭不止。葉楚波貧病交加,走投無路,正不知如何是好。蘇鳳麒趕緊又是掏錢,又是溫言勸慰,還抱著孩子往濟慈醫院跑——這是附近一家小小的教會醫院。

「男孩女孩?」醫生是個年約半百的中國人,急忙往耳朵里塞聽診器。

「女孩,女孩,」蘇鳳麒大汗淋漓。

「多大?」

「兩天,哦,不,三天……」到底是幾天,博士也說不準。

「什麼名字?」醫生端詳嬰兒。

「葉,葉玉菡!」博士忽然想出這麼個名字。

「你是孩子的什麼人?」醫生從老花鏡片上方打量蘇鳳麒。

「我是……對,我是她爸爸!」

「你貴姓?」

「免貴,姓蘇。」

「姓蘇?你是她爸爸,她怎麼姓葉呢?」

「你少啰嗦一些好不好!」博士起身,一拍桌子。

「哦哦,您別生氣,別生氣!」醫生慌忙道:「敢問,您是不是蘇鳳麒蘇先生?」

「你認識我?」

「是從您的派頭上猜到的——這方圓幾百里,誰不知道您呢?」醫生抱拳拱手,一迭連聲說,「您呀您呀,名不虛傳,氣勢如虹!」

「好好好,快給孩子看病吧。」

醫生其實認識葉楚波一家,給他們治過病。他嘆息道,這孩子只是弱些,並無大病;孩子的母親去世時他在場,只是回天乏術,等等。

蘇鳳麒聽著,也很傷感。

葉楚波仍然病著。兩天後,蘇鳳麒留下一筆錢,供他延醫買葯,然後抱著女嬰回太谷;兩個月後,他自己的兒子蘇冠蘭出世了,兩個搖籃並排擺著。又過了兩個月,他才動身赴英國。他囑咐:待葉楚波病癒或基本恢複,有能力照顧嬰兒了,再考慮將玉菡送回去。

可是,葉楚波從此一直病著,只是病情時輕時重而已;女兒每年都被送回他身邊短暫地住住,或三五天,或十天半月,就又回到太谷蘇宅。蘇鳳麒的妻子安氏生性善良,將玉菡視為親生女兒;小女孩叫她「媽媽」,叫蘇鳳麒「爸爸」,跟蘇冠蘭就像親姐弟,讀書後也一直在同一所學校和同一班級。

蘇鳳麒一九一七年回國探親,途經太原時聽說葉楚波病危,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便讓人到太谷接冠蘭和玉菡,自己則直接趕往汾陽。病榻上的葉楚波目不轉睛地盯著老朋友,緊抓住蘇鳳麒的一隻手不放;他的嘴唇不停地哆嗦,淚水不斷地流淌,但已說不出話來。蘇鳳麒用另一隻手撫摩著老朋友的額頭和面頰,雙眼閃爍著淚光,連聲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放心,放心,我一定把菡子當成自己的女兒!你也看得很清楚,這麼多年了,我們兩口子確實是將菡子看作親生女兒的。」

葉楚波氣若遊絲,緊抓著的手漸漸鬆開,卻仍舊目不轉睛……

蘇鳳麒迎視著老朋友:「菡子聰明懂事,我會讓她盡量多讀些書的,中學,大學,留學,能讀多少就讀多少!」

葉楚波顯出欣慰之態。

「還有一件亊,趁現在跟你說說。」蘇鳳麒略微停頓,「菡子跟冠蘭年紀相仿,剛出世就在一起,相處得也很好,像親姐弟似的——這使我們兩口子都很高興!我想給他倆訂下終身之約,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葉楚波居然流露出一抹慘淡的笑意,還點了點頭——這點表情和動作終於耗盡了他殘餘的生命,但見他緩緩合上眼帘……

同為七歲的葉玉菡和蘇冠蘭從太谷趕來之後,看見逝者的面容平靜坦然。

此後,葉玉菡的生活方式沒有任何變化。她與「弟弟」冠蘭同時進入同一所教會小學;舉家遷居太原後,她和冠蘭當然也都到了太原,不久進入同一所教會中學。從小學到中學,她跟「弟弟」都表現出很好的天資,考績始終名列前茅。

蘇鳳麒很少在國內,很少有機會直接關心和照顧冠蘭和玉菡。一九二四年後蘇鳳麒雖回國定居任職,卻多在北京、南京和上海,還經常出國,很少到太原,也就仍然很少有機會直接關心和照顧冠蘭、玉菡和女兒姍姍。這樣拖到一九二七年,冠蘭和玉菡臨近中學畢業之際,博士才發現事情麻煩了。

幼年的蘇冠蘭和葉玉菡姐弟相稱,兩小無猜,非常親密;自進入中學後,兩人年齡漸長,初通人事,卻疏遠起來。兩人在知道了他倆原來是「未婚夫妻」的同時,也懂得了「未婚夫妻」的涵義。對此,葉玉菡是欣喜的,蘇冠蘭卻截然不同。他不愛玉菡。他願意並且只願意玉菡是自己的姐姐,不願意也不能接受她成為自己的妻子。他承認葉玉菡溫存,善良,純潔,相貌端正,學業更是出類拔萃——但所有這些加起來,也還不能形成……愛情。

葉玉菡從初通人事起便深愛著蘇冠蘭。中學的最後兩年,她已經覺察到蘇冠蘭對她日漸冷淡和疏遠,臨近畢業時甚至乾脆不理睬她了。她非常痛苦,感到自己的心臟好像被一隻無形的巨爪緊攥著往深潭裡摁!越摁越深,水壓越來越大,幾近無法忍受;四周冰冷刺骨,一片漆黑,使她喘不過氣來……

葉玉菡知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失戀」。她的生活周圍,她的女伴中,這類亊很多;她親眼看到有人因此深陷痛苦無法自拔,有人因此生病,甚至有人因此自殺。她以這些警誡自己,堅持做到冷靜自持。她沒有改變自己的初衷,儘力掩飾內心的痛苦,不主動接近蘇冠蘭。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學業上也更加勤奮,始終保持著最優秀的考績——即使在蘇冠蘭完全不理睬她的時候,也是如此。她有一種預感:她與蘇冠蘭是命中注定的夫妻。無論命運中發生多少坎坷曲折,他倆終歸會走到一起,生活在一起的。她是冠蘭的,冠蘭也是她的,誰也離不開誰!她要永遠做個傑出女性,以使自己在將來能配得上丈夫,甚至能幫助丈夫……對,就是「丈夫」。

自進入中學後,葉玉菡從來沒對人提起過她跟蘇冠蘭是「未婚夫妻」;他倆的關係陷入「僵局」之後,葉玉菡也一如既往,不失常態。總之,在外人面前似乎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因此也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一九二七年初,兩個孩子臨近畢業了,蘇鳳麒在太原專程拜訪教會中學的英國校長。交談之中,校長愕然:「什麼,蘇冠蘭跟葉玉菡是未婚夫妻?我們可一點都不知道,一點也沒看出來啊!」

「那麼,你們看出什麼來了呢?」蘇鳳麒蹙起眉頭。

「他倆簡直像互不相識似的!」

蘇鳳麒點燃一支雪茄,默然起身,踱來踱去。他終於想到,現在恐怕用得上查路德的「感激」了。

齊魯大學有很多傳教士,也有很多名教授;這裡教會積習極深,特別是課業繁重,校規極嚴……而最大的優勢,無疑是查路德在那裡當校長!

已經考入清華大學的蘇冠蘭就這樣被強令改入齊魯大學化學系;同樣,已經考入北京協和醫科大學的葉玉菡,也是這樣被弄進了齊魯大學醫學院。

「協和」出自《書經·堯典》「百姓昭明,協和萬邦」,意謂融洽協調——英美兩國教會勢力特別喜歡這個字眼,是因為它既表達了基督教的教義和願望,又浸透了中國傳統氣味。紀元一九〇六年即清光緒三十二年,英美兩國的五個新教教會和英國倫敦醫學會在北京合辦「協和醫學校」。一九一五年移交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改為八年制的「協和醫科大學」,培養高級醫學人才;其前三年為預科,設燕京大學生物系。而燕大校長司徒雷登又是蘇鳳麒的老朋友,這足以令人放心。後來一想,放在查路德那裡豈不更放心,何況齊魯大學既有化學系又有醫學院,可以把冠蘭和玉菡都放在那裡!

這是一九二七年即民國十六年之秋的事。對中國來說,那可是個「多事之秋」,而且後來長期不得安寧。一九二八年濟南事變時,那輛掛著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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