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香山深處修道院

紀元一九二九年即民國十八年八月下旬的一天,一輛黑色道奇牌轎車駛到香山之麓,沿著婉蜒的山間公路爬行,終於停在一片空地上。那裡十分靜謐,四周古木參天,一座廢墟隱伏一旁,斷壁殘垣隱現在荒草雜樹之中,山谷中霧氣氤氳。轎車停穩後,一個戴圓框眼鏡的年輕男子首先下車,畢恭畢敬地拉開后座門。蘇鳳麒拄著手杖,不慌不忙鑽出來,將白草帽扶正,環顧一下周圍,問道:「黎濯玉,你是第一次到香山吧?」

「是,是的。」年輕男子連連點頭。

「你看這裡怎麼樣?」

「似乎比紫金山還好……」

「我說了嘛,哼!香山海拔一千八百八十九英尺——喏,看,那裡,最高處,香爐峰,也叫『鬼見愁』。」蘇鳳麒舉目眺望,「而紫金山海拔一千四百七十英尺。」

黎濯玉年近「而立」,剛從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回來,在大學給蘇鳳麒當助教,在觀象台給蘇鳳麒當秘書。現在,他連連點頭:「哦,香山比紫金山高四百二十英尺呢。」

「豈止是高度問題!香山的空氣澄明度好得多。紫金山除塵埃、煙霧等等,還有越來越強烈的燈光干擾,以及江南濃重的水蒸氣屏障。」博士說著,搖搖頭,長嘆一聲,「唉,短視和無知是人類的通病,甚至在英國也不例外——我早就預言過,格林威治天文台遲早得搬家!」

成立於一六七五年,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皇家格林威治天文台要搬家——這不是瘋話嗎?但蘇鳳麒就是這樣說的!對此,他早就寫了文章,但沒在英國發表,而是兩年之後發表在美國。不出所料,在英倫三島激起軒然大波,惹來一片鬧哄哄的指摘。不過不久之後蘇鳳麒就動身回中國了。動身之際,他仍然斷言格林威治天文台遲早得搬家!

「那裡叫雙清別墅。」還好,博士的注意力很快轉移了,指指不遠處一座庭院。那片房屋依山而建,錯落有致,林木簇擁,景色幽雅。「它的主人熊秉三,又叫熊希齡,是我的朋友。」

「熊希齡,是不是當過國務總理的那位?」

「是的。他下野之後,在香山建了這座別墅,還極力主張我在香山建天文台。」蘇鳳麒擺擺手,「來,進去坐坐。」

「熊先生在嗎?」

「他常住南京。不過,這裡的人都認識我。」

話聲剛落,隨著一陣狗吠,別墅院門大開,一個年約半百的漢子快步迎上來,咧開嘴笑道:「歡迎歡迎,『監正』大人。」

「老韓頭,還是像前幾次那樣,你陪我們上山。」博士沖對方說,又回過頭來給黎濯玉作介紹,「喏,老韓頭,秉三的心腹管家。『欽天監正』是熊秉三的玩笑話,他們就都跟著這麼叫。」

蘇鳳麒領著黎濯玉走進客廳,坐下抽雪茄,啜茶。稍憩之餘,他領著黎濯玉在庭院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金大定二十六年 在此修建永安寺,後改名香山寺——「香山」即由此得名。七八百年來香山寺多次毀於火焚,屢毀屢建。最後一次毀於一八六〇年英法聯軍的縱火……

「喏,就是那裡。」蘇鳳麒指指那片隱現在荒草雜樹之中的斷壁殘垣。甚至從廢墟也能看出香山寺當年的規模和氣派。雙清別墅就坐落在廢墟北面。院內高坡上有兩眼清泉,泉水晶瑩,潺潺流淌。蘇鳳麒說:「『雙清』,就是指這兩眼清泉。我們喝的茶,就是用這泉水沏的。」

「滋味真好。」黎濯玉讚歎。

「這是皇帝喝的!」

康熙年間,皇室在這裡建起香山宮;乾隆十年 大加擴建,將幾乎整個香山都囊括進去,成為大規模的皇家園林,改名「靜宜園」。別墅所在地石壁上大大的「雙清」二字,就出自乾隆「御筆」……

「走吧,邊走邊談,別誤了正事。」博士說著,掏出懷錶一瞅,「老韓頭,照舊,你領路,找一條沒蹚過的路。」

管家走前面。蘇鳳麒戴著草帽,拄著手杖,興緻勃勃地跟在後面。黎濯玉挎著包殿後。

「香山名勝很多:閬風亭,森玉笏,琉璃塔,見心齋,玉華山莊,昭廟,等等。」蘇鳳麒邊走邊說,「建築物疏密適度,錯落有致,與周圍自然景物融為一體,堪稱人間仙境。今後在這裡建了台,我們就都成了神仙!」

「哎呀!」黎濯玉忽然喊道,「還是夏季呢,香山的楓葉就紅了。」

「香山的什麼葉?」博士舉目遠眺。確實,遠處一片山林顯露出斑斑駁駁的紅褐色。

「楓葉呀!」

「不對。你說的楓樹叫『楓香』,是金縷梅科的一種落葉大喬木,只生在南方,不可能出現在香山。你現在看見的是一種槭樹科槭樹屬落葉小喬木,學名紫紅雞爪槭,葉片常年保持紅色或紫紅,與季節無關。」

「原來如此。」

「香山紅葉,數量最大的叫做黃櫨,漆樹科黃櫨屬,是一種灌木或小喬木,佔香山樹木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現在還沒到紅的季節。還有一種火炬樹,也是漆樹科落葉小喬木,入秋後葉片鮮紅,果穗如火炬般紅艷艷的。」

黎濯玉尋思:這老頭難怪有「百科全書」之稱!不久前到紫金山,他只是隨口問了一句「紫金山為什麼叫紫金山」,博士就滔滔不絕開了:「紫金山並不止叫紫金山,它還叫金陵山、聖游山、神烈山、蔣山一你知道嗎,委員長定都南京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紫金山又稱『蔣山』,哈哈,跟他『聯宗』了!」說到這裡,教授莞爾一笑,不著痕迹地搖搖頭,「委員長認定此山呈弧形鋪展,王氣盡收;三峰如御案筆架,風水絕佳……」

「在您看來,」黎濯玉問,「委員長這『風水』看得怎麼樣?」

蘇鳳麒笑而不答,只是指指幾處裸露的崖壁,接著說:「此山的山體由砂頁岩、石英岩和石英礫岩構成——前一種是水成岩,後兩種是火成岩——這些岩石因鐵質暈染而帶紫紅色,在陽光照射下,特別在斜陽照射下,遠看就成了紫金色。」

三人邊走邊談,越走越慢;蘇鳳麒不時停下來,查看地圖,擺弄羅盤,端起望遠鏡遠近眺望,用紅藍鉛筆在地圖上圈圈點點,在拍紙簿上隨手記錄些什麼。今天走的是一條從未走過的路,山勢越來越陡,山徑越來越崎嶇,山谷中的樹叢越來越密,而且顔色濃重,交織成一片片、一層層的紫紅、絳紅和褐紅。顯然,這裡海拔較高,才能早早地使樹葉受到熏染。不知不覺已經走了幾個小時,方圓十數里內闃無人跡,一切都凝固了,周圍很美,美得像一幅油畫……

「這是什麼地方?」蘇鳳麒終於停下腳步。

「我也弄不清。」老韓攢起眉頭,「您說了要走一條沒蹚過的路。」

「我所看過的地方,這裡最好!」博士彷彿自言自語,「地形好,空氣澄凈,特別安靜……」

但這「安靜」立刻被打破了!不知什麼地方響起鐘聲。奇怪的、略顯喑啞的、顫顫悠悠的鐘聲很神秘,像是從天堂或陰間傳來……

博士問:「這裡有教堂?」

「不知道。」老韓頭搖頭,「我說了,我也是第一次來。」

「走,」蘇鳳麒一擺手,「去看看。」

沿著荒草沒脛之處趔趄幾里路後,三人爬上一個山坳。縱目望去,眼前景物奇特:一座褐紅色絕壁直插青天,峭壁上錯落分布著一些建築物,包括一座頂端有十字架的鐘樓,幾座平房和兩層樓房,依地形壘砌的院牆狀如斷垣殘壁,看上去像一所修道院。它前臨懸崖,後靠絕壁,險峻異常,只有一條羊腸小道相通。院牆和院門全用赤紅色岩石砌成,跟整個建築群落乃至整個絕壁的顏色渾然一體。絕壁朝著正北方,因此,懸崖上的建築群落完全沉浸在陰影里,不見一個人影,沒有一絲聲息;加之危崖高聳,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蘇鳳麒深深吸一口氣,好久不說話。最後,他略略一揮手,便拄著手杖,邁開腳步。其他兩人也不吭聲,跟在他身後。從這裡到教堂約半英里,那條惟一的羊腸小道崎嶇不平,稍不小心便會失足墮入深淵……

終於走到院門前了。圓形的門洞很高大,門扇用厚重的木頭做成,黑漆剝落,好像從來就沒有打開過。門洞一側豎掛著的一塊黑底木牌上勉強可以看出幾個原是金色或白色的漢字:西山經院。門洞上方橫掛著一塊黑底木牌,上面也有一行原是金色或白色的拉丁文,蘇鳳麒看出來了,寫的是「布格杜法拉修道院」。他伸手拉了拉門鈴。一種窸窸窣窣的聲響自遠而近,好久,才聽得門內一個沙啞的嗓音和一個單音節:「誰?」

「嬤嬤,」蘇鳳麒說,「我們是過路的,想討口水喝。」

大門上有個供人出入的長方形小門。小門上有個巴掌大的窗孔。這窗孔咔嚓一下打開了,露出一雙被皺紋纏得密密麻麻的、深凹的眼眶,裡面嵌著兩顆幽幽然的眸子。十幾秒鐘後,小門打開了。老修女是中國人,瘦得像是一襲黑色道袍裹著的一副骨架。她默默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嬤嬤是院長吧?」博士問。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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