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通婚

蘇鳳麒連瞥都不瞥兒子一眼。他正蹺著二郎腿,在燭光下翻閱擺在膝頭上的一部精裝的、深色封面的大開本厚書;現在,他隨手將那本書合上,指指壁爐旁另一張椅子,吐出一個宇:「坐!」

那張椅子的坐墊比蘇鳳麒坐著的這張約矮三英寸,而靠背約矮一英尺,且造型普通,不帶任何雕飾。蘇冠蘭挪到這張椅子前,落座,雙手擱在膝上,低聲問:「爸爸什麼時候到的?從哪兒來?」

「昨天。北平。」

「您,還好么?」

「好。你呢?」

「我在聖約翰的情況,您都知道……」

「在齊大呢?」

「您也知道……」

「我不知道。」

「我剛回來……」

「什麼叫剛回來?」

「就是說,今天才到濟南……」

「今天什麼時候?」

「今天,哦,中午……」

蘇鳳麒教授終於轉過臉來,望著兒子,換上比較平緩的口氣:「我這次從北平來,是為了看看你;此外,你知道,我還兼著齊大數學天文系主任——」

茶几上一隻精美的洋鐵筒中還剩幾支古巴雪茄。教授取出一支,叼在嘴上,不慌不忙地劃燃一根火柴,使勁吸了一口,徐徐吐出……

「您去北平幹什麼?」蘇冠蘭沒話找話。

「可能籌建香山天文台,我去看看。」

「不是決定了建在紫金山嗎?」

「我一直更中意香山!」

中國人相信「天人感應」乃至「天人合一」。現代天文學家蘇鳳麒也不例外。

中國歷代皇朝都非常注重天象觀察和曆法推算。秦漢以來由太史令專司其職。唐代的相應機構叫太史局,後改名司天台。宋元叫司天監。明清改名「欽天監」,由監正、監副掌管。

辛亥革命後南京臨時政府設國家觀象台,執掌曆法、天文、氣象、地磁、海潮等的觀測和行政管理。是一種現代「欽天監」。北洋政府時期這個機構遷往北京。蘇鳳麒博士被從英國請回來委任為國家觀象台台長,他從此被人戲稱為「欽天監正」。

一九二七年四月,蔣介石在南京建立國民政府,他自己擔任國民政府軍亊委員會委員長。蔣委員長認為中央政權必須有相應的氣派,北洋政府的全套機構凡合用的都要保留並遷往南京,其中之一便是國家觀象台。委員長敦請蘇博士「屈就」南京。

蔣委員長與蘇博士的一個相同之點是都篤信「風水」。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兩人的意見很不一致。譬如委員長定都南京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南京風水好,龍蟠虎踞,帝王氣象;蘇博士卻認為北京的風水遠比南京好。據他推算,一個政權定都北京起碼可以維持二三百年,定都南京卻頂多可以維持幾十年。中國歷史上凡以金陵為國都的皇朝幾乎全是風雨飄搖和短命的;所謂「六朝古都」之所以匆匆歷經「六朝」,就說明了這一點。出過兩位大詞人的南唐僅歷三主,共三十九年。明太祖建立明朝定都南京後不久即起內亂,顯衰勢;多虧明成祖斷然遷都北京才奠定明皇朝二百七十七年(如果連同「南明」則近三百年)江山。蘇博士還通曉西方星占術,將星占術跟中國風水融為一體,運用現代數學天文學手段進行研究。他反對定都南京,就是他結合星占和風水推算的結果。

蘇鳳麒還想辦成一件大事,那就是將籌劃中的中國第一座現代天文台台址由南京紫金山改在北京玉泉山或香山——當然,這又是他結合星占和風水推算的結果。他為此奔走呼號,不遺餘力。不過,蘇鳳麒仍然參與了紫金山天文台的籌建,因為這是中央政府和中央研究院籌備委員會的正式決定;一旦建在這裡,他不能沒有一席之地。經他踏勘並選定在紫金山第三峰天堡城遺址建台,研究並決定了台部、子午儀室、赤道儀室和變星儀室乃至宿舍等六座建築物的位置和布局,向德國和英國採購大型反光赤道儀、石英雙稜鏡攝譜儀、自視望遠鏡及其配套的攝影儀和太陽放大攝影儀、子午線環、羅氏變星攝影儀和海爾式太陽分光儀等精密觀測器械——蘇鳳麒曾長期在劍橋大學和格林威治天文台供職,這使他在天文台建造方面具有任何別人無法比擬的優勢。

但是,博士並沒有放棄在北京郊區另建一座天文台的夢想,曾多次前往踏勘,最後將台址選定為香山。一九二八年北京改稱北平,但仍是中國北方第一位的政治文化重鎮。一九二九年成立北平研究院。蘇鳳麒希望自己能當上北平研究院院長,尤其希望該院能下轄一個天文研究所,就設在香山天文台內……

他就是為這亊專程從南京去北平的。又從北平到了濟南。

「你,唔,很有作為呀!」蘇鳳麒吸著雪茄煙,瞥瞥兒子,帶著鼻音,不慌不忙。他與蘇冠蘭雖是父子,卻很少見面,見面也總是話不投機。現在又是如此。

「您這是什麼意思?」蘇冠蘭瞅瞅父親。

「什麼意思,你非常明白。」

蘇冠蘭不吱聲。

「你曾經崇拜諾貝爾,立志要當科學家,當大科學家——這當然很好。」蘇鳳麒繼續睨視著兒子,吞吐著煙霧,「可是,看來,你徹底改變了初衷。」

蘇冠蘭仍然不吱聲。

「你不再想當科學家,而是要改行當革命家和政治家,出將入相,定國安邦,開天闢地,扭轉乾坤……」

「我不懂您的意思。」蘇冠蘭終於開口了。

「不懂我的意思?不,你懂,而且太懂了。」蘇鳳麒擱下已經熄滅的雪茄,掏出一條潔白的絲帕,一面仔細揩拭左手無名指上那隻鑲著一顆淡紫色鑽石的白金戒指,一面緩緩道:「最能表現你大無畏革命精神的,大概當數你今天下午冒著生命危險救助那個共產黨逃亡分子的舉動了!」

蘇冠蘭屏住呼吸,心臟緊縮。

「我說這些,你當然更不懂了。如果我追問呢,你就會編一個童話,說是從上海匆匆趕回濟南,為了考察自然環境而在白馬山車站下了車,卻不明不白聽到了槍聲,莫名其妙地遇到了軍警,等等。」蘇鳳麒將蹺著的二郎腿換個擺法,左腿擱在上面換成右腿擱在上面,不過兩條腿仍在微微晃悠。他擺擺手,仍然微微眯著兩眼:「咳,夠了!別再表演了,別以為你的童話天衣無縫,居然騙過了那麼多軍警。說實話,你之所以沒有被抓走,只是因為有你父親這塊金字招牌——這一點,你可千萬不能弄錯了!你這套演技連一般人都瞞不過,還能瞞過你專門探索宇宙奧秘的父親嗎?」

屋中暫時安靜下來。查路德校長依然坐在安樂椅上,半閉著眼睛,似聽非聽,沒有表情。蘇鳳麒繼續輕拭左手無名指上那顆鑽戒,兩隻瘦削的手白皙而柔軟,手指長而靈活。儘管燭光暗淡,但淡紫色鑽石仍閃爍光彩……

蘇冠蘭知道,那隻鑽戒名叫「彗星」。

「好了,我不想多說什麼了。」博士終於收起絲帕,又拿起那大半截雪茄,一面找火柴一面說,「不過,既然上帝安排了我跟你是父子關係,我就應該而且必須對你負責。」

蘇冠蘭注意傾聽。

「我必須對你採取若干措施,以防你誤入歧途,弄得不可收拾。」蘇鳳麒說著,擦燃火柴,重新點著雪茄,深深吸了一口,「這些措施中的一項,就是在最近期間給你完婚。」

「完婚?」蘇冠蘭一驚,希望自己是聽錯了。

「是的,而且是在最近——我在齊大這次逗留期間。」

「跟誰……結婚?」

「當然,是跟玉菡——你們是未婚夫妻嘛!」

「不!」蘇冠蘭起身。

「什麼『不』,不跟玉菡結婚嗎?」

蘇冠蘭點頭。

「什麼,你想悔婚,你膽敢違抗父命?」蘇鳳麒也站起來,正言厲色,「你說說,為什麼不跟玉菡結婚?」

蘇冠蘭低著頭,不說話。

「嫌她沒有才學,高攀不上你這大學生?」

「不……」

「嫌她相貌醜陋?」

「不是……」

「她品德不好?」

「不,不是……」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老人目光炯炯。

蘇冠蘭默然。

「你拒絕跟她結婚,總得有點理由呀!」

「我不愛她。」蘇冠蘭結結巴巴,「我跟她,沒,沒有感情。」

「沒有感情?」蘇鳳麒勃然作色,「感情是什麼東西?我跟你母親結婚時,不僅沒有感情,連面都沒見過呢!」

蘇冠蘭不敢正視父親的面孔。那張面孔正由白轉青,又似乎由青轉白,似乎每一塊肌肉都在抽搐。博士發現雪茄又熄滅了,企圖再次點燃,但連續幾次都失敗了;好不容易點燃了,猛吸兩口又使勁呼出,團團煙霧瀰漫開來。其實,煙霧早已瀰漫在整個房間,充斥在每個角落,使蘇冠蘭乃至查路德都感到難受;然而,他倆都隱忍著,不說什麼。蘇鳳麒的面孔越來越白,還滲出涔涔冷汗。他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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