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杏花村

齊魯大學分設文、理、醫、神四個學院,矗立著五座宮殿式主樓,還有由上百幢房屋和兩千多間房組成的龐大建築群落。蘇冠蘭跑步到辦公樓辦妥了報到手續,又悄悄鑽出學校後門,仍然跑步前進,從荒草中找回了藤箱。回到學校已是黃昏。他原來住在「芝蘭圃」乙舍,這次仍被安排住在那兒,只是換了一間屋。「芝蘭圃」分兩部分,甲舍住神學院和英語系的單身教授和講師,乙舍住著理學院十來個學生。蘇冠蘭發現待遇變了:原來一直住單間,現在這間屋裡卻擺著兩張床,已經住進了另一個學生。那是一個面孔渾圓的矮個子,模樣有點滑稽,口齒卻很伶俐,看上去活潑直爽。他自我介紹名叫朱爾同,家在青島,剛考進齊魯大學英文系。

「其實我真想學的是美術,而且想去歐洲留學。」朱爾同說,「我進英文系圖的就是這個!學好英文,再選個第二外文,當然是法文,就好辦了。」

「學美術是得去法國。」蘇冠蘭隨口道。

「哦,你也懂這個?」

「不過,文學院的宿舍在東邊,你怎麼住到這裡來了?」

「不知道,他們讓我住哪裡我就住哪裡。也許因為那邊住滿了吧。」

正說話間,有人敲門。

蘇冠蘭一看是卜羅米,不待對方開口便連聲道:「好,好!我馬上去,馬上去。」

瞅瞅外面,夜色濃重,已是晚上九點以後了。

「你還餓著呢!」卜羅米說著,遞過一個紙包來。蘇冠蘭打開一看,嗬!是麵包、三明治、煮雞蛋和火腿香腸,還有一聽罐頭。

「多謝多謝!」蘇冠蘭這才發現自己早已飢腸轆轆,馬上就著一杯開水開始狼吞虎咽。吃完,他一抹嘴,朝朱爾同擺擺手:「我去杏花村一下一你要是困了,先睡。」

齊魯大學校長室在一座籬笆和溪水圍繞的花園中。小溪上有一座滿是青苔的石拱橋,籬笆上爬滿青藤,籬門上懸掛著隸書「杏花村」匾額。園內遍栽花木,長著幾棵楊柳和十幾株杏樹。有意思的是,每逢春季杏花盛開,這些樹一半開白花,另一半則開淡紅色花。「杏花村」因此得名,也因此成了校長室的別名。夏秋之交,杏花當然早就沒有了,不過團團濃綠倒也別有風姿。綠樹族擁之中有一座造型別緻的兩層小樓,既是校長室所在,又是校長宅邸。蘇冠蘭來到小樓前,拾級而上。沒待他拉響門鈴,兩扇橡木大門忽然悄沒聲息地張開了,卜羅米牧師微笑著出現了,並默默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蘇冠蘭無數次到過這座小樓,奇怪的是,至今對這裡感到陌生,無法適應。房間太高,窗戶太窄,採光本來很差,全部牆壁、地板和天花板又都被深色木板嚴密地覆蓋著,這使所有房間都變得像洞窟深處……

穿過曲折的走廊和一兩間屋子後,終於到了校長的書房兼辦公室。這裡就更怪了:儘管夜色已深,仍然懸掛著紫色絨幕,嚴密遮擋了全部窗戶;像中世紀歐洲貴族府第那樣,花枝狀燭台上燃著蠟燭,搖曳著橘黃色的光澤,給書櫃、地毯、沙發、茶几、地球儀、壁櫃、壁爐、油畫和擺鐘等等所有東西全塗上一層渾濁的褐黃,顯得斑斑駁駁。壁爐上方有個硬木製作的十字架,釘著一尊跟真人一般大小,用紫檀木雕刻的「受難的耶穌」。

十字架是古代波斯、猶太、迦太基、羅馬用以執行死刑的一種刑具。通常的做法是先把罪犯打得遍體傷痕,押著他橫拖木頭前行,到達刑場後剝去全身衣服,雙臂扯直捆綁在橫木上,或將其兩隻手掌釘在橫木上;再把橫木升高,固定在早已立好的豎柱上,使罪犯高懸,離地約十英尺,最後把罪犯的兩腳捆縛或釘在豎柱上;豎柱中部有突出的木橛以托住罪犯的胯部,也有另加木橛以支撐兩腳的。寫有罪犯姓名和罪狀的「招子」固定在罪犯頭部的上方……

釘在或捆縛在十字架上的罪犯就這樣受盡煎熬,慢慢死去;也有慈悲的人用鐵棍打斷罪犯腿骨加速其死亡,以減少其痛苦的。紀元前後漫長的歷史時期,波斯、亞述和猶太國的統治者往往用這種酷刑一次處死幾百乃至幾千敵對分子。

紀元前,生於伯利恆的拿撒勒人耶穌在加利利和猶太各地宣道,並選擇彼得、雅各等十二人為門徒,受到猶太教當權者的忌恨,被門徒之一的加略人猶大出賣,以「謀叛羅馬」的罪名被羅馬帝國駐猶太總督彼拉多逮捕,於紀元前三十二年與另外兩名強盜一起釘死在十字架上……

耶穌死後,門人宣稱他是上帝或天主的兒子,為救贖世人的罪孽而獻身,奉他為救世主,說他已經升天,尊稱他為基督或耶穌基督,由此創建了基督教。

四世紀,羅馬帝國君士坦丁大帝信奉了基督教,宣布廢止釘十字架的死刑;從此,十字架不再是刑具而僅僅是宗教標誌。它被認為集中體現了基督教的主要教義,教堂內普遍陳設十字架,教堂頂上和信徒墳墓上立有十字架,連教堂的平面圖也呈十字形。五世紀,基督教分化為以羅馬為中心的西方教會和以君士坦丁為中心的東方教會;十一世紀正式分裂,西部的稱公教即天主教,東部的稱正教即東正教。十六世紀發生宗教改革運動,由此產生新教;在中國,人們一般所說的基督教即指新教。而齊魯大學,就是美、英兩國新教亦即基督教會在中國創辦的大學……蘇冠蘭自幼及長一直在教會學校讀書,有時也參加禮拜,看看《聖經》,聽聽佈道,但並不是教徒。他是學化學的,從原子、分子和高分子的結構中,他找不出上帝的位置。他看慣了各種各樣的十字架和耶穌的「苦相」,但感覺漠然,惟一的例外是齊魯大學校長室中的這尊;每次看見,他都感到脊背上涼絲絲的……一張大得驚人的紅木寫字檯上堆滿了書籍、經典、文件和文具。高背安樂椅中端坐著一位體態魁梧、面目慈祥的長者。他四十多歲,卻已禿頂,黃眼珠,薄嘴唇,高而寬闊的鼻子,豐腴的面龐上肌膚略顯鬆弛,後腦勺圍著半圈很長的棕色鬈髮。此刻,他正在閱讀什麼文件。他身穿深色府綢斜襟大褂,這種深色使他胸前掛著的銀質十字架更顯得突出;這個十字架只有火柴盒大小,上面也沒釘著耶穌基督……

蘇冠蘭跨進屋子,鞠躬,輕聲叫道:「校長。」

「喲,冠蘭!」查路德博士抬起頭來,臉上頓時綻出笑意。他的「國語」很標準,語調渾厚低沉。現在,他緩緩起身,搓著雙手,繞過大寫字檯,邊走邊說:「我說了多少遍,不要這麼客氣,不要叫『校長』,就叫『查叔叔』好,你不就等於是我的親侄子嗎!」

查路德擁抱蘇冠蘭,用自己的面龐碰了碰年輕人的雙頰,拍拍他的脊背和肩膀,將他推遠瞅瞅又拉近瞄瞄:「分別一年有餘,嗬!晒黑了,健壯了,筋肉更結實了,甚至連身材也更高了,總之,更帥了——哦,我對你說了這麼多,你打算對我說些什麼呢?」

「我要說:謝謝您,校長。」

「哦,謝謝我——為什麼?」

「去年五月……」

「那是我的分內事,也是為了你父親的囑託。」查路德搖搖頭,語含感慨,「同時,那種情況下做那些事,也是上帝賦予我們的責任——不過,冠蘭,當時的處境確實非常艱險啊!」

「是的,校長,」蘇冠蘭惴惴不安,「不過……」

「有什麼事,你儘管開口,儘管開口。」

「這麼晚了,叫我來杏花村,有什麼事?」

「不是叫你來,而是請你來——」校長微笑著糾正道,「卜羅米牧師難道不是這樣說的嗎?」

「是的,是的。」蘇冠蘭只得連連點頭。

「是這樣的,冠蘭,」查路德說著,做了個手勢,「我想讓你得到一個意外的驚喜——」

蘇冠蘭順著校長的手勢看過去,但見壁爐旁一張高背雕花扶手椅上,端坐著一位男子。他年約半百,面孔修長,皮膚紅潤白皙,額頭寬闊突出,面部輪廓剛勁柔韌;鼻子很高,鼻樑像刀刃般薄薄的,鼻翼兩側的細紋像硬弓般伸向深陷的嘴角,嘴巴緊抿著;兩道濃密的黑灰色眉毛下嵌著一雙深邃的眼睛,長長的眼角向兩側挑起,眼珠也斜著深藏在雙眶內,讓人無法看清,但偶爾能感覺到從中閃爍著似青似白的光點。他的鬍鬚蓄在唇上和頷下,修剪得體,像眉毛一樣濃密且呈黑灰色,兩撇唇須大概是塗抹了匈牙利須蠟,不然不會像錐尖般翹起……

蘇冠蘭驚愕之餘,失聲叫道:「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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