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雜種修斯」

「不許動!」

「站起來!」

「舉起手!」

軍警們從四面八方收縮了包圍圈,直縮到一間屋子大小。一個個黑洞洞的槍口和一把把白晃晃的刺刀從四面八方對準蘇冠蘭,發出嘈雜刺耳的金屬碰撞聲。軍警們喘著粗氣,滿身油汗,滿臉驚疑,不敢進一步靠近;彷彿面前不是一個大學生,而是一顆炸彈。

「到底讓我怎麼辦呀?」蘇冠蘭仍舊趴伏著,像是做體操中的俯卧撐,不慌不忙,「不許我動,可又讓我站起來舉起手……」

「少廢話!」一個癟臉軍官大聲吆喝,「先站起來,再舉起手。」

「咦,怎麼變了模樣呢?」一名驢臉警官打量著蘇冠蘭,滿臉狐疑。

「是呀……」癟臉跟著皺起眉頭,繼而叫道,「喂,你是什麼人,怎麼到這裡來的?快說!」

蘇冠蘭罵罵咧咧地爬起來。幾名軍警趁勢猛撲上去,七手八腳挾持住他,全身上下搜了一通,直到證實了沒有手槍也沒有炸彈才鬆開。蘇冠蘭使勁撣著衣褲上的塵土,連連啐著口水,還咧開嘴笑……

「他娘的,你還敢笑,笑!」一個大兵一槍托砸過去,但被蘇冠蘭閃身躲過。不過這一躲卻使他碰上了其他士兵的刺刀尖,衣服被撕破,胳膊也被剮出一道傷口。他皺起眉頭怒喝道:「你們這群狗雜種,想幹什麼?」

「什麼,你還敢罵我們?」那大兵搶上一步,揮拳要打。蘇冠蘭立刻作「騎馬樁」勢,蜷曲雙拳,端起膀子,像要進行反擊。大兵們一陣騷亂,氣氛驟然緊張起來。癟臉軍官喝住士兵們,兩眼仍在蘇冠蘭身上骨碌碌打轉:「你倒是說呀!」

「說什麼啊?」

「你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怎麼到這兒來的?剛才為什麼逃跑,想逃到哪裡去?」

「逃跑?我根本沒有逃跑呀!」蘇冠蘭雙手一攤,「我是齊大學生,經常來這裡遊逛,採集標本,考察地質。今天聽見槍聲和叫喊聲,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特別是子彈從我頭頂上嗖嗖飛過,把我嚇壞了!於是,我想躲遠點……」

又一個挎手槍的矮個子軍官走了上來。這傢伙一臉麻子,皮膚黝黑,面色陰沉,兩隻三角眼滴溜溜直轉。他個頭雖矮,官階卻高,所有軍警都對他畢恭畢敬,癟臉軍官和驢臉警官都叫他「高參謀」,還貼在他耳邊嘁嘁喳喳了一陣。最後,他哼哼了兩聲,往前走了幾步,朝蘇冠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帶著鼻音,問:「唔,你,是齊大的?」

小夥子點點頭。

「什麼名字?」

「蘇——冠——蘭。」

「哪個系的?」

「理學院,化學系。」

「認識魯寧嗎?」

「認識,認識呀!」蘇冠蘭連連點頭,「你說的是醫學院那個魯寧嗎?」

「你跟他,什麼關係?」

「同學關係呀!」

「哼,同學關係……」麻臉冷冷一笑。略事沉吟之後,又問:「說吧,為什麼幫助他逃跑?」

「誰幫助誰了?」蘇冠蘭眨眨眼,「還有,誰逃跑了,魯寧嗎?」

「年紀不大,倒挺狡猾的,哼!」

正在這時,高參謀身後有什麼動靜。他扭過麻臉瞅瞅,接著整個身子都轉過去,打著手勢連連點頭:「請上來吧,牧師。」

牧師,哪個牧師?到這山野里來幹什麼?蘇冠蘭一怔,緊接著就從閃開的軍警中看見了那位牧師,失聲叫道啊:「卜羅米!」與此同時,卜羅米也瞅見了他;目光對撞的一剎那,其驚訝程度不亞於蘇冠蘭。但牧師很快就鎮靜下來了,臉上甚至擠出一絲笑意,只是面頰上的肌肉有點抽搐……

「啊,是冠蘭,冠蘭!」卜羅米說著朝麻臉軍官點點頭,「高參謀,別弄錯了!他不是壞人。他叫蘇冠蘭,齊大的優等生。」

「牧師,這是怎麼一回事呀?」蘇冠蘭盯著卜羅米。

「哦,沒什麼,沒什麼!恐怕是誤會,顯然是誤會,肯定是誤會!」卜羅米連聲道,「政府捉拿逃犯,那傢伙是從齊大跑的,往這個方向跑了。他們讓我來辨認一下。」

「他們說是要捉魯寧……」

「哦,這個,我不清楚,我不清楚。」

「你連這都不清楚,來辨認誰呢?」

「全校就這麼多學生,我至少都還認識吧。我只需辨認一下是不是咱們的學生。」

「如果是齊大的學生又怎麼樣呢?」

「出現個別害群之馬是令人痛心的,但有時也是難免的……」牧師顯然不想糾纏這個問題,忽然換上驚訝的表情,打量了一下蘇冠蘭,又環顧了一下四周,「咦,冠蘭,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到了這裡?」

「我剛從上海回來。我從前常在這一帶採集標本、考察地質。闊別一年多了,今天特意提前在白馬山下車,想沿途看看……」

「原來如此。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是呀,闊別一年多了,你高了,壯了,更精神了,學問肯定也大大長進了!哦,你稍等一會兒,我跟他們說說,消除誤會,消除誤會,嘿嘿。」卜羅米牧師將高參謀和癟臉軍官驢臉警官拉到一邊,交頭接耳,嘀嘀咕咕。但見那三個人連連點頭,還先後朝他立正敬禮,接著讓那二三十號人馬集合,排成一字縱隊,下山回城去了。之後,卜羅米扭頭問道:「冠蘭,你的行李呢?」

「太多,託運了,回頭去車站提取。」

「你從來穿的是學生裝呀!」卜羅米打量了蘇冠蘭一眼。

「我後來覺得穿長衫也挺舒服的……」

「呃,好,好的。」牧師說著,還往前做了個手勢,「咱們回學校去吧,邊走邊談。」

卜羅米牧師是中國人,國籍和血統都是中國人,但長得很像「洋人」。由此產生了一個傳說,說他是美國傳教士跟中國女人的私生子。其實卜羅米不僅是中國人,而且就是本地人即山東人;他的父母都是虔誠的「教民」,他也自幼信教,後來進了齊魯大學神學院。畢業後到歐洲,在英國、法國和義大利的幾家修道院當過修士。前些年又到美國,參加紐約基督教教育基金會的工作,並被該會派回中國,在齊魯大學任職。

基督教會高級神職人員必須身材魁梧,儀錶出眾,學問淵博,口若懸河,以便從形貌和氣勢上使信徒們折服,承認他是上帝的使者——從這個方面看,卜羅米是符合標準的。除了神父牧師們必須具備的上述一般條件外,他還具有待人謙遜,忠於職守,兢兢業業,辦事能力強的突出優點;他得以兼任校長室秘書和小教堂牧師兩項重要職務,除有紐約基督教教育基金會作後台外,還因為得到了查路德校長的賞識。

卜羅米本姓「卜」,但並不叫「卜羅米」。「卜」是中國「百家姓」之一,「卜羅米」則是他在英國修道院里取的「教名」。他忽然崇拜起普羅米修斯來了。當時中國的翻譯家通常將「普羅米修斯」譯作「普羅米修士」,恰好卜羅米正在當修士,於是他就取了這麼個光榮的「教名」,沾了古希臘神話中那位偉大神祇的光。普羅米修斯曾為人類盜取天火併因此觸怒主神宙斯,被用巨鏈鎖在高加索懸崖上,每日被神鷹啄食肝臟,夜間傷口癒合,天亮神鷹復來;他寧受如此酷刑的煎熬折磨,卻始終無怨無悔。歐洲的小說、詩歌和繪畫自古就以普羅米修斯象徵敢於抗拒強暴、不惜為人類幸福犧牲一切的英雄——年輕的卜羅米借用這個名字以寄託深意,要讓中國人的靈魂都升入天國……

總之,卜羅米牧師溫文爾雅,對所有教職員和學生都彬彬有禮。卜羅米知道校長查路德博士與蘇氏父子的特殊關係,對蘇冠蘭噓寒問暖更加關照。但是,奇怪,蘇冠蘭仍然不喜歡他,儘力躲著他,經常在內心把他視為……一條「蛇」!對,這是最恰當的比喻。更怪的是,多數教授和學生也不喜歡卜羅米。一些頑皮學生還利用那個缺德的傳說,給他取了個綽號——「雜種修斯」。這綽號還不脛而走,在全校廣為人知。究其原因,一是因為卜羅米總給人一種做作、偽善和陰陽怪氣之感,二是聽說……聽說卜羅米是當局的「密探」!蘇冠蘭知道,這種說法不會毫無來歷。

半個多鐘頭之後,兩人沿著那條彎曲的土路走進齊魯大學後門。分手時,卜羅米叮囑道:「冠蘭,快去辦公樓辦手續,可別遲到。」

卜羅米說的是在籍生的開學報到手續。即使牧師不提醒,蘇冠蘭也會儘快趕到辦公樓去的——不是為了遵守這種地獄式的規矩,他會那麼急著離開瓊姐,趕回濟南嗎?

「好,好,我馬上就去!」蘇冠蘭連連點頭。

「啊,冠蘭,還有一件事——」卜羅米拖長聲調,「報到之後,請你到杏花村來一下。」

「杏花村」是齊魯大學校長室的別稱。蘇冠蘭從來不願意去那裡。因此,他猶豫道:「有事嗎?」

「沒事會請你嗎?」牧師聳聳肩。

「什麼事?」蘇冠蘭感到不安。

「我猜呀,」卜羅米微微一笑,「肯定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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