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赤色學生」

列車沿津浦線北上。離濟南越近,蘇冠蘭就越苦痛。

一九二八年五月,日本軍隊侵佔濟南,製造了「五三慘案」;至一九二九年六月,濟南的形勢才算「平靜」下來。又過了一陣,蘇冠蘭得以動身返回齊魯大學。經歷了一番浩劫的濟南,成了什麼樣子啊?他忽然膽怯起來,不敢目睹殘破不堪的濟南城,決定提前在白馬山站下車。這是濟南南郊一個小站,蘇冠蘭熟悉這一帶的山區和鄉村;他想從這裡步行回校,有個逐漸適應的過程。齊魯大學位於城南一座古城門外,從白馬山走回齊大還算「順路」。列車中午抵達。小夥子拎著藤箱下了車,有時搭乘偶然碰見的驢車馬車,有時步行,往馬鞍山方向走。

濟南多泉,有「泉城」之稱,有「家家泉水,戶戶垂楊」之說。僅從這些名目也能看出古城之美。濟南北部是平原,南部多山,山上怪石嶙峋,草木茂密,泉水更多,景物更好。蘇冠蘭本來喜歡爬山遠足,經常就近考察濟南南部地質,採集標本;因此,沿途景物他看過不下百十遍。但馬鞍山以東和以北是日軍進攻的前沿陣地,許多原來的農舍只剩下黑糊糊的殘垣斷壁,戰壕、地堡、鐵絲網、彈坑和新墳比比皆是,瘡痍滿目……

小夥子心情沉重,步履更沉重。他終於坐下稍憩。環顧四周,方圓七八里內多是起伏不平的丘陵和山包;縱目北望,可以看見齊大校園內的濃綠樹色和鐘樓尖頂——為了表示對中國文化的親近和認同,所有外國教會學校的房屋一律被弄成仿中國古代宮殿的「歇山式」。齊魯大學也不例外。這種樓房一般來說都不高,容易被山丘、樹木或其他房屋擋住;惟獨教堂保持著中世紀的西方風格,鐘樓像利劍般直指藍天……

砰!

一聲槍響。隔得很遠,聲音清脆。

這是步槍的射擊,而且來自齊大方向。發生了什麼事?蘇冠蘭起身眺望。

砰、砰、砰!雜亂的槍聲連續響起,距離越來越近。一些子彈從蘇冠蘭的頭頂上嗖嗖掠過。隱約聽見亂鬨哄的叫喊。蘇冠蘭爬上高地,遠遠看到軍警在山坡叢林間出沒……

蘇冠蘭走下山坡,繼續朝學校方向行進。他腳下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通往齊魯大學。時隔一年,土路已經被荒草雜樹和壕溝掩體湮沒了。好在蘇冠蘭非常熟悉這一帶地形。穿過一片樹林,跨過一座由兩塊條石搭成的小橋後,在土路轉彎處,有個大漢猛衝過來,跟蘇冠蘭撞了個滿懷,雙方都人仰馬翻。蘇冠蘭手裡拎著的藤箱摔出了好遠。他急忙爬起來站穩身子定睛一覷,不禁叫出聲來:「啊,魯寧!」

「哦,是你,蘇冠蘭!」大漢一骨碌爬起來,右手始終緊握著一支手槍。他看清楚了是蘇冠蘭,放下心來,用袖口擦一把汗,氣喘吁吁,回頭看看。他比蘇冠蘭稍矮,身軀壯實,皮膚黝黑,濃眉深目,臉龐寬闊;眼前的他穿著淺藍色竹布大褂,下襟撩起深深扎在腰裡……

「老魯,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發現了我!」

「發現了什麼?」沒待魯寧答話,蘇冠蘭看見對方額頭在滲血,「哎呀,你受了傷!」

「沒關係,是擦傷。」魯寧拍一把蘇冠蘭的肩膀並順勢推開他,「不能耽擱了,我得馬上走。」

「不行,老魯,」蘇冠蘭瞄瞄四周,聽著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密的槍聲,「你這樣跑不出去的!」

「跑不出去,讓他們抓活的?」

「不是這個意思!」蘇冠蘭急忙脫自己的上衣,「你也快脫,咱倆換著穿。」

魯寧擋住蘇冠蘭:「這不是害你嗎?」

「我自有辦法,快!」蘇冠蘭將淺灰色學生裝上衣一把塞在魯寧懷裡,「快換上,兜里有錢。」

說著,他抓著魯寧的大褂往下扒。

說話間,兩人互換了衣服;還好,勉強合身。蘇冠蘭推了魯寧一把,指指遠處:「快,過了小石橋往東,半里路外有條小溪,沿著小溪往上游跑!」

砰、砰、砰!槍聲更近了。子彈不斷從他倆的身旁和頭頂掠過,發出噝噝的尖嘯。細碎的枝葉紛紛落下。已經能聽見追捕者的腳步和吆喝。

魯寧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猛地抱住蘇冠蘭。這擁抱可能只持續了幾分之一秒,卻那麼熱烈,那麼有力!魯寧藉助這個短暫動作,用他那雙濃眉下嵌著的兩隻黑眼珠往後方迅速掃視了一遍……

蘇冠蘭對這一帶太熟悉了。待魯寧消失在小石橋那頭,他將藤箱往橋墩下深草中一藏,撩起大褂下襟,拔腿奔跑;他選擇路徑,忽緊忽慢、曲里拐彎地跑著,故意留下腳印,折斷樹枝,踏倒草叢。果然,追捕者循蹤而來,槍聲、叫喊和腳步緊緊尾隨其後,愈追愈近。蘇冠蘭爬上一處山坡,扭頭一看,五六百英尺開外拉開二三十名追兵。

蘇冠蘭終於攀上小山的頂巔。那裡雜樹叢生,亂石崢嶸,地勢險峻。他選擇一塊比較平坦的地面趴下,伏在草莽中窺視。一大群追捕者包抄上來,不停地鳴槍壯膽。子彈擦著山坡往上飛,被擊碎的石塊和草木四處迸濺,扑打著小夥子的面頰和身軀……

「那小子沒處逃了!」

「上呀,上!」

「抓活的,賞大洋!」

軍警們叫嚷著,吆喝著,卻一個個縮頭縮腦,躡手躡腳。蘇冠蘭知道,關鍵是「抓活的」,他們不敢打死他;此外,他們仍然誤以為他是魯寧,他們怕那支手槍!包圍圈終於形成,已成「天羅地網」。但從時間上判斷魯寧已經脫險,這使蘇冠蘭放下心來。

魯寧是齊魯大學醫學院學生,線條粗礦,皮膚黝黑,穩健厚道,但也給人某種神秘感。有人說他是「赤色學生」,甚至有「共產黨嫌疑」,但都只是說說而已,沒人深究。齊魯大學作為教會學校歷來提倡「遠離政治」,而魯寧在政治上似乎也並無明顯離經叛道的言行。很多學生都樂意跟他來往,管他叫「老魯」。蘇冠蘭是他的好朋友之一。

一九二八年四月北伐軍逼近山東,包抄濟南,準備消滅張宗昌軍閥勢力。齊魯大學有史以來第一次發生學生運動,出現了標語、傳單、講演和集會;學生們擁向街頭,與其他學校串聯,對市民進行宣傳,所有這些活動都帶有明顯的反日色彩;而以校長為首的教職員和神職人員也一反常態,不再像過去那樣嚴厲管束學生……

齊大的學生宿舍一般是兩人一間。蘇冠蘭則一直住單間。那天夜裡有人敲他的房門。開門一看,原來是一副古怪打扮的魯寧:剃著光頭,穿著粗布褂,蹬著黑布鞋,滿身塵土,滿眼血絲,面黃肌瘦,像個疲憊不堪的車夫。蘇冠蘭這才想起魯寧確實越來越「神秘」了:學校里不見他的蹤影,倒是有人說他化了裝在市區出沒,有人說發現他到郊區跟北伐軍接頭,還有人乾脆就說他就是個地下共產黨,等等。

魯寧要蘇冠蘭給他弄點吃的,並在這裡睡上一覺——蘇冠蘭二話沒說,都給安排好了,同時也就明白了關於魯寧的那些傳說是怎麼一回事。他想,是的,魯寧確實有點像共產黨。

半夜,魯寧從酣睡中醒來。蘇冠蘭擺了茶水酒菜,兩人邊吃邊談。很快就「言歸正傳」,談中國,談日本,談政治,談這次戰事和濟南的形勢。魯寧說,日本人將山東視為它的勢力範圍,並因此將北伐軍進入山東視為對它的在華利益的侵犯,絕對不能容忍,決定派青島、天津的兩支日軍火速開赴濟南。北伐軍進佔濟南後,雙方對峙,形勢嚴峻。五月一日上午,北伐軍一位營長、一名少校副官和四名連長,帶著幾個士兵因找房子路過一處路口,被五十多個日軍和日本浪人抓去,全部用刺刀捅死。二日上午,日軍在濟南鬧市區布防,禁止中國軍民外出並頻加殺戮……

「五月二日,不就是今天嗎?」蘇冠蘭訝然。

「不,是昨天。現在是五月三日凌晨三點。」魯寧掏出懷錶看看,起身道,「謝謝你,蘇冠蘭!不過,我得走了。」

蘇冠蘭問:「你去哪兒?」

魯寧瞅著蘇冠蘭,不吭聲。

「我也去!」蘇冠蘭站起來。

「你去哪兒?」

「跟著你走!」

「不行!」魯寧口氣決斷,回身跨出房門,迅速消失在夜幕中。遠近槍聲密集,炮聲隆隆,大地震撼,熊熊火光映紅了夜空……

五月三日全天,形勢極度惡化。已有英國駐濟外交官死於「流彈」者。美、英兩國採取措施,加強對領亊館和僑民的保護,同時加緊中日之間的「調停」。齊魯大學校長查路德博士挺立在校門口,向企圖強行闖入校園的日軍提出強烈抗議,帶領職員張貼用中、英、日三種文字書寫的大幅告示,指出齊大校區系美、英產業,日軍不得擅入或以炮火相威脅;另一方面,以校長室名義嚴禁學生外出——凡此種種,使齊大成為戰火紛飛中的一座相對安全的「孤島」。儘管如此,遠在北平的蘇鳳麒先生仍備受煎熬,要求查路德必須千方百計救出他的獨生子蘇冠蘭。查路德不得不加緊與美英領事館聯繫,並成功地辦妥了此事。日軍終於允許齊魯大學校長一輛連同司機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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